中牟县地处水陆要道,是四方客商云集之地,十分繁华。这两日由于搜捕刺客,城门日夜紧闭,城中店铺有半数都关了张。博浪沙一击之后,官府拿了刺客遗下的巨弩、飞锤、大剑,又抓了附近郡县的铁匠,查知此物在故韩国舞阳龙泉打造,问清打造者模样口音,查知刺客姓张名良,是故韩国的贵族。外面已画了像悬了红,全国大搜,言明有举报者赏千金,窝藏者诛三族。
皇帝命卫尉王安十日之内抓到刺客,否则定斩不恕,今日已是第六日了。王安给诸郡尉县尉下令,务要拿到此人。出事处归阳武县管辖,若逾期拿不到人,周边原武、酸枣、中牟等几县县尉全部革职,并派副尉赵无伤亲到这几县督察,又加派兵力。秦以律法治国,各种法规既严且细,灭掉六国后更是大兴牢狱,平头百姓往往一不小心就犯了律条。有钱人家可以拿钱赎罪,穷人便只好脸上刺了字去做苦力。秦王这些年穷奢极欲,大兴土木,需要大量劳力,因此这些年执法尤苛,有些地方半城之人皆为罪人。也正是因此,各县尉手下捕手快手越增越多,中牟县小小县城,不过几万户人,县尉卫无病手下已有二百余名手下。赵无伤又派了五百兵力,令卫无病在县中逐户盘查,如今已把城内城外查了几遍了,却仍无结果。责令卫无病继续盘查,再有三日若无结果便要革职。
绮红楼是城中最大的官营妓院,此时却仍然热闹非凡。妓院这种营生乃春秋时齐国相国管仲所创,管仲在齐国都城设七百女闾,本意为推行齐国官盐和铸币。孰料甫一创立,各国商贾士子游侠纷至沓来,不但妓院获利颇丰,官盐和铸币也很快流向各国,于是列国纷纷效仿,一时妓院开满诸城。秦灭诸国之后,妓院一律官营。再加之,秦自商鞅变法以来,对酒课以十倍之税,同时禁止平民三人以上群聚饮酒,此律后来被萧何沿用。因此大秦鲜有酒肆,妓院还兼有酒店之利,虽值大搜之日,生意仍十分红火。
只听门口的执事喊道:“三爷到!”怡红院掌柜红姨早领着两名女子迎在门口,一边道:“三爷!您这几天上哪去了?惹得我们家皎月茶饭不思的。”那被喊作三爷的约莫二十来岁,穿金挂玉,嬉皮笑脸,一幅纨绔模样,领着一名伴儿,也是二十上下,捧着一口箱子。他顺手捏了下红姨的脸蛋儿,笑道:“你呢,想我没有呢?”红姨打了他一巴掌:“没大没小的!快到皎月房中去吧!”三爷道:“我那几个兄弟呢?”红姨道:“大爷、二爷和四爷都在飞蓬屋里喝酒呢,皎月一个人在等人。”大爷名叫季达,二爷名吴中秀,四爷名为苏玉,这位三爷姓张名季,这四位大爷合称中牟四虎,张季道:“不急,我先找飞蓬。”红姨道:“几天不来,来了却先找飞蓬,岂不是又惹皎月生气?”张季道:“红姨放心,叫皎月在房中等我,一会我自去哄她。”
红姨瞄了张季带的伴儿一眼,边走边道:“这位小兄弟面生的很,长是倒是比三爷还清俊呢。”张季道:“红姨莫不是看上他了?今晚就让这兄弟陪你如何?”红姨啐道:“去你娘的!越发不成话了!”飞蓬是绮红楼中的花魁,门口常有两名粗壮妇人把守,等闲人见不到,红姨亲将他二人带到飞蓬屋中,和众人调笑一番才去。
飞蓬仍是不施粉黛,只将头发松松地挽了一下,穿着一袭白衫,正和三虎饮酒,三虎身边各有一位女子,却不是绮红楼里的姑娘。飞蓬与二人见过礼,道:“三爷这几日都在这里,又不去找皎月妹妹,她可急的什么似的。”张季径直在飞蓬身边坐下:“你先叫鱼儿退下,我有大事相商。”鱼儿道:“你能有什么大事!无非又来和我们姑娘胡说八道一番!哼!我偏不退!”鱼儿年少单纯,三爷常逗她骗她,因此她跟三爷说话全不见外,三爷也不以为意。
飞蓬笑道:“三爷有何大事啊?”张季笑道:“皎月我已收到房中了,今天特来收你,你做大她做小,你看聘礼都备好了。”后面那人将箱子轻轻放在几上。飞蓬知他一向没个正经,并不理他。抬眼看了一眼那年轻人,问道:“这位小爷面生的很,生的却比三爷还要俊俏。”三爷苦着脸道:“我迷恋你多年,满城人都知道,你却从未夸过我一句。我这兄弟你才一见面,便看上他了。唉,也罢,我这聘礼就当是替兄弟送的,你嫁了他总好于嫁给旁人。”飞蓬道:“三爷总是没个正形,不像这位爷,谦谦公子,如琢如磨。”那人拱手道:“姑娘谬赞了,在下只是生性腼腆,不善说笑。”
三爷道:“你俩个一见如故,终身可定。这就收下聘礼,准备圆房吧,我们几个闹了洞房就走。”飞蓬道:“还未请教这位爷的名讳?”张季一拍大腿,道:“我光顾了做媒了,却忘了报我兄弟的名氏。我这兄弟是阳武人氏,名叫陈平,在阳武县可是大大有名。”陈平脸现尴尬,笑道:“张兄说笑了。”飞蓬施礼道:“原来是陈公子,飞蓬有礼。”陈平还礼。
张季道:“还真是相敬如宾,你俩个先不要絮叨,验下聘礼便可圆房了。”飞蓬道:“什么聘礼?三爷就爱混闹。”张季道:“你看看便知。”
飞蓬轻轻打开箱子,“呀”了一声,道:“这是当年孟尝君献给秦王那件白狐裘衣吗?”三爷道:“正是,三爷我花了几月功夫才搞到,给你当聘礼,还不嫌寒酸吧?”
当年孟尝君为秦王所困,便托人向秦王爱妃楚姬求情,言道库中珍藏任其挑选。楚姬不要别物,只要这件裘衣。孟尝君只此一件,且已献给秦王,无耐之下,派手下游侠从狗窦潜入秦宫盗出此物,献给楚姬,这才得以脱身,后世的狗盗一词即从此而来。后来秦王发现此事,便把此物赐给楚姬,此物一直在秦王宫中。飞蓬问道:“听说此物一直在秦王宫中,你从哪里得来的呢?”
三爷笑道:“此物本来确是秦宫宝物。后来秦王信了个什么五德学说,崇尚黑色,嫌此物颜色不称,就赐给了大将白起。白起被灭家之后,此物便不知去向。我前一阵听说此物现世,知道姑娘喜欢白色,特地跑去寻了来给你的。”三虎听他胡说八道,都笑而不言。
飞蓬道:“这裘衣价值连城,听说世上只此一件,又是隔代的宝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三爷道:“再贵重的礼物,也不如你金贵。聘礼看过,你这就与我兄弟圆房吧。”
飞蓬道:“三爷莫要说笑,你知我矢志自守,不嫁人的。”
三爷道:“那就让我这兄弟入赘到你家。”
飞蓬撅起小嘴道:“三爷再要混闹,飞蓬要生气了。”
三爷忙道:“好,不混闹。那你就先收下聘礼,让我兄弟在这陪你几日,高兴了就嫁,不高兴就让他走。”
飞蓬道:“三爷若不说实话,飞蓬再不理你了。”张季笑道:“好吧,我知道你一向不爱热闹,这几天我们哥几个一直在你房里,打扰你清静,因此送上薄礼,还望姑娘不要生气。”原来飞蓬喜静不喜动,平时只爱练字,也素来不接生客。这中牟四虎虽是绮红楼常客,飞蓬也很少在屋中设宴和他们喝酒,这几日是被张季死缠不过,答应送她一件稀世珍宝,她这才设了几天花酒。几人正和飞蓬说笑,听到外面有人吵闹,张季走到连廊往下观看,见一伙男子穿着华丽,为首一大汉喝道:“老爷听说你这绮红楼和别的妓院不同,千里迢迢赶来见你的花魁,你却不给老爷见,难道老爷的钱是假的不成?”听口音像是鲁地一带之人。
红姨是见惯场面的,笑道:“老爷可知我们这里和别的院馆有何不同?”
那大汉道:“老爷听人说西有国风堂,东有绮红楼,两个妓院都与众不同,想是这里的姑娘特别美,因此特来消遣,你们的什么花魁,因何不给我见?”
红姨道:“老爷谬赞了,国风堂是皇亲老爷开的,富丽堂皇,姑娘就有几百位,岂是我们这小小绮红楼可比的?不过,我们有一点确是一样的,他有四绝十二艳,我有三大花魁,都是不见生客的,更不陪客人喝酒玩耍。”
那大汉翻着眼睛道:“甚是生客?难道你见老爷外地来的,欺生不成?”后面几人一起呐喊,有个连刀都拨了出来。张季暗暗好笑,心道:几个家伙穿的人模狗样,虽有几个臭钱,却都这么粗鲁不堪,不懂规矩,看来不是正道上的。
红姨道:“我们开门做生意,怎会欺生?我说的生客,指的是不常来的客人,常来的便是熟客了。”
那大汉道:“娘的,一个妓院,倒有这么多道道儿。”从怀中抓出两绽大银,拍到桌上,毛茸茸的大手十分粗大,两绽大银在他手上如同玩具,“这两绽银子,买你个熟客!”
红姨笑道:“这位大爷倒是通情达理,只是今日来的不巧,三位花魁姑娘都有事,陪不了老爷,好在我们这里其他姑娘多的是,我把她们都叫出来,任老爷挑选。”
那大汉一拍桌子,两绽银子跳起老高:“老爷大老远赶来,难道玩你的其他姑娘?你倒说说看,她们三个都有什么事?”
红姨道:“飞蓬、皎月房中有客人,阿宝已许了人家,过几日就要出嫁了,因此都不能陪老爷。”这时连廊上已有不少客人看热闹,听说阿宝要出嫁,都议论纷纷:“阿宝可是这里的三大花魁啊,赎身费定然不少,少说也要百十两银子吧。”“你真是个乡里巴佬,百两银子只够听阿宝弹几次琴的。”“这么有钱,会是谁家的少爷呢?”“既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何不娶个名门大户的闺女?怎么倒娶个伎女?”“你又不懂了吧,这三大花魁可不是普通伎女,阿宝善琴,皎月善舞,飞蓬只售字画,若是她们不高兴,连酒都不陪的,更不陪客人过夜。我这是这里的常客了,连她们的手都没摸过呢。”“明明是伎女,偏又不陪客人,真是稀奇。”“你个榆木脑袋,这才是红姨的高明之处。正因有了这三个不陪客的花魁,绮红楼的名声倒比大洛阳城的寻芳馆还响,没听下面这傻子说,西有国风堂,东有绮红楼,国风堂是什么地方?绮红楼凭什么跟他齐名?靠的不就是这不陪客的三大花魁吗?”
张季不听这二人絮叨,又听那大汉怒道:“老爷不听你这许多由头!快叫飞蓬作陪!”
红姨道:“飞蓬的字画都是极好的,她此时正在陪客,老爷若喜欢她,可买一幅她的字,也是极难得的。”
那大汉道:“老爷不识字,买她的字作甚?老爷只要买她的人!”
说完就要硬往楼上闯。张季从楼上轻轻一跃,轻飘飘落大汉身旁,一拍他肩膀,那大汉吓了一跳:“你是谁?哪里冒出来的?”
张季笑道:“你可是卖私盐的鲁十七?”自从管仲海盐官卖之后,盐价居高不下,便有了贩私盐这一营生。贩私盐在秦代是死罪,因此这些私盐贩子都是些亡命之徒,有时也顺道做些杀人越货的买卖。
大汉道:“正是老爷。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号?难道我在这里名气很大吗?”
张季笑嘻嘻地递给他一张铜片,鲁十七接过一看,正是自己的照身。秦时每人成年之后便有照身,上面有名字职业,还有画像,出外行走必要带在身上,若无照身,官府抓到便认作罪犯。鲁十七虽做的是杀头的买卖,但照身也是随身携带,以便糊弄官府。
鲁十七奇道:“这好象是老爷我的照身,怎么在你手里?”
后面一人道:“大哥,他偷你东西!”
鲁十七这才醒悟:“你竟敢偷老爷东西,可是活够了吗?”
张季笑道:“我偷你什么了?”
鲁十七道:“偷我的照身!”
张季道:“拿贼拿赃,照身明明在你手里,怎么说我偷了呢?”
鲁十七一看照身确实在自己手里,一时语塞,怒道:“老爷说你偷了,你便是偷了,拿命来!”拨出大剑便砍。
张季不退反进,轻轻一闪,溜到那几人中间。另七人也拨出兵器,对着张季乱砍。张季滑如泥鳅,在几人中间溜来转去,这几人虽有蛮力,根本砍不到他半分衣襟,倒把厅里的摆设砍的稀烂。
此时就听到有人哈哈大笑,震的人耳朵发疼,又有几人自楼上而下,前面的正是中牟四虎的老大,震天雷季达。季达见张季自楼上跃下,便带着兄弟们自楼梯下来,喝道:“老爷早就手痒痒了,终于有下酒菜了!你们几个不要跟我抢!”拨出单头捶冲了进去。二爷吴中季、四爷苏玉知道他素来好斗,围在边上观看。
张季见他冲了进来,便溜到边上,见红姨捂着胸口,知她心疼这些摆设,便从怀中掏出几锭大银,道:“红姨莫心疼,这些赔你!”
红姨道:“哪能让三爷赔呢!”
张季指着那几人笑道:“他们身上的!”
红姨笑道:“三爷好本事!你又怎么知道他是卖私盐的呢?”
张季道:“这几人穿着刚买的新衣服,身上却还是一股腥味,必是常年在海边之人,若不是渔民,必定是私盐贩子,卖了盐来寻乐子。”
红姨道:“还是三爷见多识广,卖私盐的也敢来这里闹事儿,一会县尉大人来了,将他们都拿走收监。”
季达练的是龙虎拳,此拳法套路简单,平时习练以打沙袋举石锁等为主,以力取胜。独门兵器单头捶,捶头有拳头大小,捶柄如小臂粗细,纯铜打造,任是宝刀宝剑也削他不动。季达冲到八人中间,板弓吞捶、横劈华山、虎尾捆、三脚撩,舞的虎虎生风,兵器磕碰之声叮当不绝,如同进了铁匠铺。一会功夫,几人的兵器都被磕飞,只有鲁十七还在苦苦支撑。季达舞的性起,并不急于制敌,只把三十六式套路一招招舞开来,如平时习练一样,舞到最后一式童子烧香时,大喝一声,就听金铁交鸣之声,鲁十七大剑飞出,直插入房梁中。
就听有人抚掌道:“季大爷好本事!”正是中牟县尉卫无病,身后还带着十几名捕手快手。
季达道:“好久没跟人动手了,今天总算痛快了一下,可惜你们几个太菜,大爷还没过瘾。”
卫无病一挥手,捕手们一拥一上,将这几人拿下。鲁十七道:“我是洛阳李老爷的朋友,你敢拿我?”
卫无病道:“既是洛阳的朋友,想寻乐子自然该去寻芳馆,跑到我中牟做什么?”
鲁十七说:“老爷听说你这里有什么三大花魁,十分漂亮,因此前来消遣。”
红姨道:“又是芳姑这贱人,她嫉妒我绮红楼名声大,上次就找了几个傻子来这里闹事,这次必定还是她挑唆的。”
鲁十七道:“你说谁是傻子?老爷我不是傻子!老爷是来找花魁的!”
卫无病道:“上次那几个傻子还在大狱蹲着,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收监!”
鲁十七道:“老爷犯了哪条法?你敢抓老爷!”
卫无病道:“你们几人私带兵器,又聚众斗殴,还敢说没犯王法?”秦灭六国之后,惧怕百姓造反,收天下之金镕为农具,更禁止平民私带兵器。
鲁十七指着季达道:“他们几人也带兵器了,若说斗殴,为何只抓我,不抓他?”
卫无病道:“这几位大爷是有爵位的,休要啰索,带走!”捕手们发一声喊,将几人带走。战国时贵族士人带剑是一种身份像征,秦灭六国之后禁止平民带剑,这几年始皇帝穷兵黩武,国库空虚,便允许有钱的百姓捐钱买个虚爵,有了爵位穿衣打扮便不受太多限制,更有带刀剑之便利。何况秦时商人虽有钱却地位低下,有了捐爵之路商人纷纷攀比,各地有些名气之人自是纷纷效仿。中牟四虎是当地的豪强,有钱有势,自然都捐的有爵位。
卫无病向张季几人道:“多谢援手!”
季达道:“老爷我自爱管闲事,要你谢什么?”带着几人自顾上楼喝酒去了。
张季笑道:“我和红姨也是也相识了,岂能不管?何况,外地人来中牟闹事,我们若是不管,中牟四虎脸面何在?”
卫无病道:“还是三爷明事理,我代红姨再次谢过。我和红姨还有些话说,就不陪三爷了。”拱手别过,二人进了红姨的屋子。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