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算了,我不拿圣剑便是。”王子退而求其次的看向壁炉上的灰切,这把也行,虽然不会发光。
国王摇摇头,甩走悲伤的事实,又隐藏起玉石眼睛里忽生的火光。他一改忧伤的腔调,用吐出少时的深沉嗓音:“落儿,做个孤胆英雄可没什么意义。”
白落沉浸在手握灰切的美梦里,却被父亲的感慨拉进了现实,“什么?”
“就算你能拿着圣剑,骑着红夏,威武无惧地飞进奥格里。你又能阻止什么呢?”国王又泼了盆冷水。
“那总比傻站着强!”白落反驳。
国王轻蔑一笑,眼睛里突然冒出火焰,他郑重地说:“你,鹰堡第二十七任正统继承人,难道除了炫耀武力,彰显强大。其他什么都不会做吗。的确得派人去奥格里,但决不是你。”
“不是我?那么谁来宣扬王室威严,古往今来,哪个王子皇孙不随军作战,争得名誉。”王子几乎吼着,涨红了脸。他愤愤不平,除了一些比武大会,他从未体验过真正的战斗。父亲用高耸的石墙和忠诚的卫兵把他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当其他领主的继承人们云游四海,唱入歌谣。鹰堡王子白落,竟然只如黄花闺女一样,被锁在高墙的阴影里。那些繁华四起的比武大会,不过是把他拿出去当展品,去赢得一场又一场轻而易举的胜利,近乎索然无味。
或许是那位不知来历的异域少年横空出世,才让未尝一败的他初尝了人生的起伏。
难得有这么个机会,白落绝不退让,他瞪着父亲,“让我去吧,别让东联的人民以为,孤傲的王子只会独守自己的城池。”
国王沉默良久,没想到不止是少年莽撞,等白落平复下来。国王把手搭在他肩上,语重心长地说道:“奥格里的事,我会派叶连城去解决。但你,现在得去东之云碧宫。”
“你让躲到那座与世隔绝的小岛上?”这难道不会让世人耻笑:一个懦夫,白落又一次忍不住了,他推开父亲,放肆大吼。“这是让海水成为新的围墙,让古老的教条变成新的禁制,让青色的楼阁成为新的牢房。我再也不会听从你的号令了。”
“我是为了保护你。”国王拉开衣服,让一条条乌黑伤疤显露在外,“你以为高崖兽人好对付吗,看看这些疤痕,想想它们都是怎么来的。高崖的炼金武器,会对非精灵造成永久的伤害。”
王子就站在哪儿,目光坚定,一无所惧。“我不怕。”
白理国王苦笑着,有些出乎意料了,“看来那把凛行没有给你带来任何恐惧。当然,一方角斗场,不会给你这种王公贵族带来震慑。就算是高原大会的黑石兽人,也没有完全显露他们的凶光。你以为你很强大?是的,没错,孩子你真的很强,体内流动的炼金血脉甚至比我还精纯。”
“可是,一腔热血,满身豪力可赢不了战役。一朝的辉煌,可不等于万岁春秋。我们要守护的是整个东联,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荣耀。”
“所以呢?”听了父亲的真言巧语,白落却有些困惑,“我是得去云碧宫,来逃避这场纷争吗?”
国王从书堆里拿出一块青绿色的石头,“是去学习。看,此物是云碧宫的信物。”
“云碧青玄石。”白落一眼就认出来了,“云碧宫墨生的资质,不应该是代表素生的白玄石吗。切,就算云碧宫珍视,我也要反其道而行之,不去!”
“放肆!”国王嘶声怒吼,他撕下平和讲理的陶瓷面具,露出君王专横的本质,“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狮子般的咆哮,愣是把白落吓着了;可国王又敛出愁思,低声哀求,“孩子,就这最后一次了,再听爸爸一次,好吗。”
“我……”白落也不知道该表露何态了,父亲可能别有深意,但他迟迟不能理解,正如他不理解父亲筑起阴影高墙的缘由一样。
国王又一次把手放到白落肩上,“孩子,有些事……你得自己去明白,我们这些老一辈的,无论总结出多么深厚的道理,终究对你毫无用处。”
“父亲,什么道理?”
“没什么,不必深究。”白理把壁炉上的灰切取下来,摩挲剑鞘瑰丽的暗红色花纹,“在我还是你这个年龄的时候,灰切就已经是我的伙伴了。现在它属于你了,它很尊贵,但你更加名至实归。”
白落接过剑,重量似乎很顺手,仿佛是把用了很久的武器。他看着剑上一颗装饰用的璀璨宝石,忽的受到一丝颤动,那是来自心灵的感受,一种血脉勾连的沸腾感。他缓缓握住剑柄,远古的呼唤不断回荡,仿佛是遗落的思念重归他手,体内的炼金血液与之呼应,让他感觉这把剑本就属于他。从未有过如此感觉,他看向父亲,想寻求答案。
“剑,”国王拉着低沉语调喃喃,“承认了你,大概,从今往后它只为你而战,为你夺得荣耀,为你而觉醒。”
“这样吗。”
“就这样,孩子。去和你母后道个别,明日,你就去古岁山。与红夏一同飞向东之云碧宫,我会派亚历克护送一程。”
“明天就走?”
“没错,刻不容缓。其实我准备晚上再告诉你的,但既然你都来了,就没什么所谓了。再提一句,你得秘密出发。”
“好吧。”王子似乎感受到了父亲用心良苦,应该是某个计划中的一链,“那我先去找母后了。”他行个来时的颔首礼,侧身慢慢退去,不忘瞥一眼父亲深沉的眸目。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和父亲多呆一会的,为他揉揉肩。
但他依旧走出门外,没有回头,听着红铜大门打开又合上的闷响,以及盘旋在国王头顶永不散去的忧郁叹息。
王子心情复杂地走过夏煦长廊,那些鹰语花一种不变的姿态飘扬,或许是风的怜悯,总算没那么死气沉沉了,不过依旧打着朵儿,不安分的沉睡。
或许它们再次开放那一天,王宫又会热闹起来,那是饱含真情的热切,一场超乎现实的欢乐。到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来赏花,那些莫格里,谷峡,紫塔的桀骜之辈,都会来一睹鹰语花的芳彩。
穿过笼罩淡淡花香的长廊,香味自一个水烟壶中溢出,飘散在甜腻的空气里,不免使旁人暗自神伤。他们沉溺在各自的郁郁忧思里,有时坠入梦魇;不知所谓地泡在白晃晃的日光中,度过漫长的午后。
而王子白落,这个心存烈火的青年,丝毫未被长廊里阴霾似的忧郁侵扰。又走过弄堂、几座花园似的庭院,那些从各地采摘的名花个个争奇斗艳,可再怎么花枝招展也吸引不了他的半点注意。
到了低语殿前的喷泉,九个狮鹫石雕仰头喷吐清澈的泉水。这九个狮鹫象征着东联九属。
忽的耳畔传来尖锐的鸣叫,王子抬头望去,四只白色的狮鹫闪影般掠过蓝色的天空,上面一名翼钢飞甲的骑士,高举一支绣着金色飞鹰的火红旗帜,像是一抹朝霞飘过天空。
听闻初代鹰王,正是骑着拥有金色羽翼的巨大狮鹫,立旗于鹰语花海,号召东联,粉碎了属于蛮横兽人们的黑暗时代。
王子走近喷泉,用手泼出一扇水花,浇在白石板上,随即渗入缝隙里,不见踪影。他突然想起那把寄存在红羽卫那儿的钝剑,还没取回来,罢了吧,反正已有了灰切。他握紧沉睡在白苹木鞘的灰色长剑,触摸到了那些妖艳伸展的红色纹路,它们是精心篆刻的炼金符文,优雅又神秘,封印着暗铜天生张扬的凌厉杀气。
三步作两步地走上台阶,然后飞快的跑向左侧的一座纯白的建筑物,爬到阳台,白落拨开帘子似的几根藤萝,上面的小花羞涩地锦簇成束。
阳台居在四层,打扮得像座花园。四围是山藤木做的围栏,刻着飘逸轻盈的羽翼;各处都摆放着鲜艳的黄水仙,开得灿烂的忍冬花,以及如花的玫瑰,墙旁还贴着几株紫色的鸢尾兰。
它的各种摆设都恰到好处,没什么突兀的不和谐,仿佛落落大方的贵妇人。
在它的中央,有一块厚实的沙地,其间一颗高大的白苹树,有着苍白的树干,苍白的叶片,历史的烟尘未加侵染,诸王的誓言依旧长存。它已安然伫立千年,自圣母建城起,它就开始面朝青天,背倚厚土。白苹树叶落了一次又一次,时间也不断轮回流转,十年又十年,百年又百年。而今两千岁月已至,不说物是人非,可就连云碧山色都由青变黄,但白苹古树依旧顶着天空,投下荫蔽,连树干都如同远古一般,光洁如月。
一群小孩在宁静的树荫下玩耍,用黄沙堆起塔楼城垛。白落的目光落在其中的一个女孩身上,金发碧眼,白裙上沾些金色的沙子。她的肤色遗传了母亲,是被牛乳浸过的纯白,微微带着一抹朝霞;她软金样的头发,吸饱了汗水,一束一束的贴在额上,卷起俏皮可爱的弧度。
白莲,鹰堡的第二王女。
王子走到沙地边缘,脚下是暗红与纯白拼凑的方砖地,摆了几张小巧的玻璃桌子,桌上放了银碟装着的水果,以及圆岛的果汁。
王后就坐在一边,头发是太阳一样金色,可惜有些漂过的白色,像是褪了色的晨光。即使年过中年,她依然有着丝绸般的皮肤;她的脸尽量端庄,以免敛起皱纹会毁坏难得的神韵。但眼角还留着几弯,像是懒人的睡姿一样总也褪不去姿态。
王后望见了王子,放下手里雕着绚烂玫瑰的紫红高脚杯,动作僵硬、病态,不经意间带着细微地颤抖。她手上戴着白云似的天鹅绒手套,遮住了手上那块丑陋的伤疤。
“母亲。”白落若有伤感地说,“我可能要离开鹰堡了。”
“小红鹰,”王后粲然一笑,无奈地敛出皱纹,翡翠般的眼睛极力掩饰着不舍,“你的确该踏出鹰堡的门廊了。对了,你的父亲,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他把灰切交付给我了。”王子亮了一下延展暗红花纹的剑鞘,里面沉睡的长剑还未被拔出。
王后眼皮跳了一下,用手去触摸那些花纹,嘴里念叨咒语,仿佛在施展某种魔法,欲想从中读出什么,“怎么不是圣剑?”她的声音里颤着一丝疑惑。
“圣剑?”
难道父亲准备把圣剑给我?
“哦,我见你父王昨日去了低语殿,想来是去取圣剑,原来没有。”王后解释道。
“这样啊,”白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似乎想要留住自己在故土的温馨,“那,”他噎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告别之词?他没有经历过,没有练习过,就这么突兀的来一场,仿佛末日将至。明明那么想要去闯荡,去踏上未知的旅途,同那紫眸的凛虹一样,蓬草似的飘离。
“云碧宫吗,”还是王后打破了沉默,她似乎早已知道此事了,“我还记得那儿的山色常青,朱檐碧瓦,整座岛都笼罩着似乎永远都不会散去的春之气息。不过,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锦桦先生的那一袭青衣。”
“云碧宫宫主,锦桦?”
“是啊,落儿。我想,你也一定会敬爱那位先生的。”王后平缓地说着,漾起回忆往事的眼波,那是午后的阳光;又拨开重重幻影,那藏在青桦落叶的一隅,不知怎的,浸透了遗憾。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白落饶有兴趣地问,那位锦桦先生,未来还可能是他的老师呢。
王后仰首默思,艰难地从晦涩记忆中抠下一处鲜明的片段,“潇洒得像个侠客,深沉得像个诗人。”这还是取自罗忘川在告王大会上的一句话,充斥着莫格里嫡子对云碧宫的敬仰。但,这和前花城二公主,现鹰堡王后毫无关系。
“听起来,比咱们对圣殿极星者的的风评好多了。”
“那可不,锦桦先生的盛名在整片亚格大陆都享有盛名,和圣殿微星那群泛泛之辈可不一样。”
可圣殿的星名骑士个个以一敌百,不计他们那高吼的棘骨甲兽,漆黑的巨枪也会让人望而生畏。就算锦桦先生通晓吐息之法,也难直面天璇星的暮日塔枪吧。
白落疑惑地皱了皱眉头,“我记得,凛虹近日也将千里迢迢,赶往南方圣殿。他……怎么不去云碧宫。”或许他早已去过了,毕竟他是那样的人。
王后不加思索,又似乎早经考量,引用一句古代诗集中的一句,“可能他与那儿早有渊源,而今,只是去追寻他那迷途的命运。”
“有点难懂。这话很奇怪。说着好像他是从古时壁画里跳出来的一样,”感觉也说得通,王子叹了口气。凛虹身上的一切都仿佛是遗失的古卷,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到底是谁,凛虹二字又意味着什么。或许,他的名字源自域外古语,是在赞美某种伟大事物。
“没关系,会懂的。”王后拍着儿子的肩,“去和你妹妹道个别吧,可能,会很久见不到面了。”白落看向堆砌沙子的妹妹,走过去,和她说起这件事。
白莲怎知云碧之遥,还以为是鹰堡外的一处山庄,哥哥要去哪儿玩,还不带我。她率真地喊起来,“我也要去。”
没办法,白落只好慢慢解释云碧宫在哪,可似乎小妹对遥远的距离更为渴望,对未知的艰辛抱有强烈的好奇心。她不断嚷嚷着也要跟着。白落望向端庄的王后,向她求助,可王后竟发出一阵夹杂苦意的窃笑,王子无奈,只可装模作样的摆出可怕的模样,用着滑稽的深沉语调描述,路途是怎样艰险,天气是怎样难测,目标是怎样乏味。
或许旁人听了这可怕的描述,会对这艰难的行途感到斗志全无,但孩童的好奇心终究是战胜了一切。白莲就装出小军官模样说教哥哥:年轻人,面对未知的事务,不要感到为难,要去闯荡。
宫廷教师经常对王女叨叨的此话,实际上全无意义,只是在闭目熟背心经妙语。
白落拗不过妹妹,烦心地望向伫立的塔楼,飞鹰塔,离王宫最近的一座高塔,白色岩石叠叠砌砌,状如苍白树干,两颗巨大的光晶石居在顶端,蒙着一块厚实的麻布。那几名站岗的士兵,持着红尖的精钢长枪,略带倦意的俯瞰着城外的平原春意。
有了一会,王女就被其他事物吸引去了,把白落的出行抛至脑后,拾起一叶泛光的白苹树叶,对着午后拖着疲惫的日光,干枯的叶脉形如冬日的树枝,毫无生机的延展出死气沉沉的纹路。
白落有些思绪飘飞,一片落叶自然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再次望向远处,羽相河蜿蜒去东方,一座座纯白的高塔,也临河而建,像是卫士一样,护送着滋养鹰地人民的水源远走。
“落儿”,王后忽然唤起他,打住了王子的出神,“来坐这吧。”
王后道起白落小时候的细碎事,王子听着,明明自己是故事的主人,但又感觉置身事外,什么黄金狮鹫的羽毛、巨龙骑士的传说……这一切故事都让他昏昏欲睡,直到他惘然看到一瓣鲜红的鹰语花瓣飘过天台,才忽的清醒。
到了临行时,白落和几位贵族一同候在古岁山——鹰堡后的一座小山。王后和三位剑守前来送别,国王好像因事未能来。
剑守身披崭新的灰色长袍,手腕缠着红白交杂的丝带,这是鹰语花与圣剑的色彩。他们将名剑,灰切正式赐给王子白落,长剑拍打三下肩膀,然后用三支狮鹫羽毛扫去白落的哀思,怯懦与厄运;再用白塔圣水洗去剑上的血气,以及王子身上遗落的浮尘,保证两者以纯净之姿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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