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百家天问·阴阳篇 > 第112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三十五
    河面之上,此时居然栖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舟。就像一片片漂浮在茶杯表面的茶叶。而在这些小舟之上又站立着一道道身影,这其中赫然存在着陈一鸣的两个熟人,一人是四时院的院长——狐美人,而另一人便是跟自己一路过来这里的田文伯!

    他们都仰头看着竹阁的方向,也不说话,但面色肃穆,甚至显得有些紧张。

    陈一鸣赶紧躲到了自己父亲的背后,牙齿打颤,战战兢兢道:“老爸,要是待会儿发生什么事情的话,你会保护你儿子我的吧?”

    陈言归将他一把拎起,放到自己身边,强制让他坐下,瞪他道:“瞧你这老鼠胆子!放心,每个来观摩‘天衍之术’的人都是独立存在的,彼此并不可互相看见。瞧见那位地中海老头子了吧?他是三百年前陈国的国主龙黎君,而他旁边的那位一字眉是卫国的厉阳侯。这两家可是不折不扣的世仇,要是彼此可见的话,你觉得此地还会如此和平吗?”

    陈一鸣一怔,终于安心了一点。但还是有点怀疑,于是直起脖子,朝下方的田文伯招手,打招呼道:“嘿,田老师,我在这儿呢!你看得见我吗?”

    田文伯一动不动。

    陈一鸣这才确认他的确看不见自己,于是长舒一口气。

    “你很怕他?”陈言归挑眉问。

    “怎么?你有办法帮我解决掉他?”陈一鸣反问。

    “那倒不行。”陈言归说。

    “那你问个蛋蛋啊问!”陈一鸣怒目。

    “咳咳。”面前的老者咳了咳,笑眯眯道:“颜回,昔前与你一别,已是许久未见。不知这段时间,你可有对天衍之术有所感悟?”

    “弟子不才,称不上有所感悟,反而多了这许多的困惑,所以今日才来找先生您答疑解惑的。”陈言归苦笑道。

    “呵呵,无妨。”老者捋着胡须笑道:“所谓大道天衍,本就无所定式。你虽不是我阴阳家之人,但却是难得的能对天地本源做出思考之才。说是答疑,倒不如说,是我要向您求教了。”

    “先生您严重了。”陈言归立刻拱手,并作势要对老者下跪,沉声道:“先生不拘小节,传在下天衍之术,光是这份胸襟,便已是令晚辈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晚辈也实在惭愧,无以报答先生之恩不说,反而恬不知耻地再来向先生求教问题,实在是——”

    “哎,颜回莫要如此,快快请起!你我二人之间,不必这般拘谨。”老者将陈言归从地上扶起。

    看得出来,这二人似乎关系不错?还是忘年之交?

    一个生活在两千多年古时代的人,能跟生现代人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吗?

    这也太惊悚了一点吧!

    陈一鸣抓头。

    二人端起茶杯,互相道一声“请”,然后又齐齐放下茶杯。

    老人开口道:“颜回可闻‘田甲劫文’之事?”

    “然。”

    陈言归回:“齐国贵族田甲突然发动政变,带着数百名家丁攻入王宫,劫持了齐湣王。但是在闻讯赶来的勤王部队和临淄居民的围攻下,田甲很快就放弃了抵抗,在释放了齐湣王之后,宣布弃甲投降。这是一次不成功的政变,却也间接导致了盛极一时的齐、魏、韩三国联盟的破灭。”

    “嗯。”老人点头:“颜回真认为,这不过是一次不成功的政变而已吗?”

    陈言归回:“非也。从结果论来看,此乃纵横家苏秦之妙计。‘田甲劫文’事件之后,孟尝君被迫离开临淄王宫。孟尝君的下台给苏秦进一步施展外交欺骗创造了巨大的空间。由于骗取了齐湣王的信任,苏秦一度被任命为齐、赵、燕三国的相邦,但他却利用这一切有利条件极力挑拨齐、赵关系,而苏秦的筹码正是富裕强盛的宋国。齐湣王想用宋国的膏腴之地笼络新兴的赵国,而苏秦则千方百计阻挠。不仅如此,苏秦为了使齐国彻底孤立,还鼓动齐湣王攻打昔日的盟国,这才导致了强盛一时的齐国几近灭国。”

    “言归所言极是。”老人道:“我乃齐国之士,若不是情非得已,又怎会离齐入燕呢?而导致这一切的缘由,便是这一场小小的‘田甲劫文’。”

    陈言归顿了顿,问:“先生以‘田甲劫文’之事作为开场,可是想教导晚辈一些道理么?”

    “然也。”

    老人点头:“人的命途,并非独一而行,而是跟家国牢牢绑定在一起。小到一人一物,大到宇宙四方,都乃一个整体,也都有规律可循。”

    陈言归一怔,然后道:“先生所言,恕颜回不敢苟同。”

    “哦?”老人笑道:“那颜回心里,是如何认为的?”

    陈言归轻轻一笑,朗声说道:“我认为,先生之所以用‘田甲劫文’作为开场,是因为先生心里始终存在着某种芥蒂。先生乃齐国之士,更是受到齐湣王的高度重视,被赐为上大夫。然而事实却是,先生的那一套治国理论,并没能受到齐湣王的认可。可先生心中仍有不甘,你把阴阳术的失败归咎于齐湣王的暴戾和傲慢,也归咎于苏秦的从中作梗。先生您离齐入燕,虽受到燕昭王的礼遇,大王亲自抱着扫帚为您扫地,怕尘埃落到您的身上,甚至还拜您为师。但实则在这里,你却未掌大权,反而只从事一些发展生产的工作。而对于像先生这样的胸怀天下的士人来说,最终想要达成的,当然还是治国平天下了,对吗?”

    他直视对面的老人,虽依然语气谦卑,但气势却已暗暗拔高。

    面对陈言归的这番话语,老人却也不怒,只轻笑道:“今日我与颜回,只谈天衍大道,不谈家国政事。”

    “好。”陈言归点头:“那请问先生,你我又该从何谈起呢?”

    “天、地、人三道。”老人一挥手,一颗五色的五芒星浮于身前,他道:“凡帝王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鸟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此乃‘五德学说’。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五行相生相克,说明事物之间有着对立的关系。世上没有万世长存的王朝,也没有永恒不变的事物。就连天地本身,都是在这般此消彼长的对立之中所形成的。这便是——天之道。”

    “先生所言,确有几分道理。”陈言归拱手:“但空谈天道,而不考虑历史变革的时间长河之中,所出现的那些人与事物的影响,而一昧地将其归结以神秘的天意,并且是规律规律的,不觉得有些太过消极了么?”

    “帝王皆受命于天,是为‘天子’。”

    “然天子亦诞于腹胎,食五谷杂粮,历生老病死。天若安在,今大周天下,又岂至于如此不安?”

    “鹰吃鸡,鸡吃虫,虫吃沙。这些天经地义、命中注定之事都是上天安排的。你可见沙反过来吃虫,虫反过来吃鸡,鸡反过来吃鹰的?”

    “鹰吃鸡,鸡吃虫,虫吃沙,此乃环境使然,而非上天安排。生命遵循‘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自然规律,但所谓‘自然的意志’,并非指代的‘天意’。”

    “那是指代的什么?”老人问。

    陈言归摇头:“我不知道。我并非否定天道的存在,只是否定——将任何的事物都与天道联系在一起的观点罢了。”

    “嗯。”老人点头:“说完了天道,再谈地道。”

    他挥袖,面前浮现出一副展开的地图,九州环在四片一望无垠的海洋之中。老人缓缓道:“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

    “的确,九州是一片环在大海之中的陆地。但这片陆地并非是扁平的,而是一个椭球的形状。向东一直走,将会来到大陆的西边。向西一直走,将会来到大陆的东边。向北一直走,将会来到大陆的南边。向南一直走,将会来到大陆的北边。”

    老人一怔:“若地为圆,那天何在?”

    “所谓的‘天,’离我们其实很远很远。我们抬头看见的那片星空,或许并不存在于当前,而是几亿甚至几十几百亿前的风景。九州,并非独存于天地之间的一片大陆。它其实很小很小,它只是宇宙中万千颗星辰其中的一颗罢了。就好像从极高的地方俯瞰大地万物,也会觉得一切都渺小如同沙粒一般。”

    老人闻言,若有所思。

    “有趣。”

    他忽然笑了:“颜回的这个观点,着实有趣!”

    “说完了地道,再谈人道。”老人捋了捋胡须:“这也是颜回今日过来,最想与老夫探讨的问题吧?”

    “先生果真早有所察。”陈言归拱手:“的确。晚辈只是一介凡人,对于所谓‘天道’、‘地道’皆无甚兴趣。弟子想要追寻的,始终只有人道。”

    “颜回心中之志,我又何尝不知呢?”老人叹了一口气:“可我早已说过,人道是无法脱离‘天地’二道的。人既然诞生于这天地之间,也必然会受困于这天地之间。”

    “弟子不解,还望先生阐明。”

    “嗯。”老人点头:“保章氏掌天星,以志星辰日月之变动,以观天下之迁,辨其吉凶。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观妖祥。人为自然界天与地作用的产物,人在天地间生存、运动。宇宙万物都在时间与空间中运动,人、天、地及宇宙万物的运动无一不受着一种数的制约。对这种数,人们可以通过卜筮等术数手段,得到神的指点和启示,感知和认识它。”

    “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一。命者,人所禀受,若贵贱天寿之属也。”

    “命数……么?”陈言归眼瞳微眯,神思悠远,道:“晚辈一生都在与所谓的‘命数’做着对抗。也实在不想承认,天地之间真的存在着这样一种超脱认知极限的大能。”

    老人接着又道:“颜回你乃儒家弟子,当不难理解‘天命’二字才对。儒家孔子曾有言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人们的富贵贫贱、吉凶祸福,以及死生寿夭、穷通得失,无一不取决于冥冥之中非人类自身所能把握的一种力量,即命运是也。”

    陈言归垂手:“然孔子亦有言曰‘古圣人君子博学深谋不遇时者众矣,岂独丘哉!贤不肖者才也,为不为者人也,遇不遇者时也,死生者命也。他认为贤和不肖是根据才华来划分的,干和不干是人们自己可以把握的,至于机遇好和不好,是时间的问题,而是死还是活,那就只得看老天的旨意了。”

    “那你认同孔子的这番说法吗?”老人问。

    “若认同的话,弟子便不会有这诸多的苦恼了。”陈言归笑:“我的师兄们都说我乃‘非典型儒家之人’。在别的问题之上,夫子也总能给予我明确的答案。唯独在‘天命’这一儒家弟子最为重要的异能来源之上,即便是夫子,也每每言辞闪烁,不得所言。”

    “哈哈。”老人大笑:“颜回啊颜回,你何苦这般为难自我呢?天命存在与否,于你来说,有很大的区别吗?”

    陈言归笑笑不语。

    “颜回,你且谨记——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此乃‘天机’。”

    “天命无常,祸福相依。万事万物皆有其两面性,这世上本就不存在绝对的对与错。天衍之术,要探求的便是宇宙万物的规律和本源。想通了这一点之后,那些眼前的烦恼和忧愁,又还算些什么呢?”

    老人说完这句话后,整个人便化作一片轻烟消失了。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外面的那群“观众”,甚至包括——陈一鸣自己。

    他现在才想起,自己其实也只是前来观摩”天衍之术”的观众而已,只不过由于老爹的缘故,来到了VIP的席位。但那并不代表着在电影散场之后,他还能赖在这里不走。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成烟,怔怔抬头。而对面的陈言归面含微笑,似乎早有所料,只是轻轻对他点了点头。

    “一鸣,你可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父亲!”

    陈一鸣急忙向他伸出手去。他想要去抓住父亲的衣袖、想要去留住这抹流散于时光中的幻影,他还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要向他寻求答案,他还有太多太多的不舍尚未来得及对他诉说。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子呢?相遇和离别都总是这样匆忙,甚至还来不及说上一句像样的告别的话语。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见到他的啊!这一次离别之后,下一次,又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再度相见呢?

    探出的手臂正缓缓消失,而陈言归则将手指竖在唇前,无声地对他念道——

    “不要悲伤,一鸣。”

    “你我——终将再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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