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媚从厚厚的一叠履历表里，找到了许墨的入学履历。在这一点上，钱教授秉承了一位严谨知识分子的治学习惯，将所有的资料全部分门别类，保管完好。许墨是他的博士生，他这里自然有他的一份档案。
林碧被伍媚的声音吸引进书房，伍媚已经开始翻阅许墨的资料，资料上贴着许墨刚刚进入清大的照片：穿着白色的衬衣，短短的头发，非常瘦，比现在更瘦，轮廓锋利，五官清隽，眼神倔强，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少年。
高考成绩那一栏写着同样让人过目不忘的分数，理科基本都是满分。他是以省榜眼的成绩进入清大的。优秀又帅气。果然满满的校草潜质。
伍媚的目光继续往下，当扫到“家庭成员”那一栏时，她愣住了。
父亲母亲后面的内容，全部被涂掉了。黑色的马克笔，涂抹得干干净净。也不知道是被谁涂掉的，可是，这份资料是在钱教授这里收藏着，钱教授知道吗？
伍媚心底有千万疑惑，却也找不出一个准确解释，她继续往下看，家庭地址那一栏还保留着，但只是含糊着写着安徽某县城某组，看不出端倪。
再继续翻下去，无非就是各种竞赛成绩，光鲜亮丽，非常突出。乍一看，这份履历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可是伍媚还是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为了那两行被黑色马克笔涂抹掉的地方。
林碧留意到伍媚的表情，“师姐，怎么了？”
伍媚摇摇头。
她没有办法深想下去，因为这是钱教授的东西，她从不质疑他的任何事。就算钱教授已经走了五年，对于伍媚来说，他仍然是她的神。
林碧看着伍媚将那份履历表重新塞了进去。这间书房还保持着钱教授在世时的样子，连书桌上摆着的茶杯都放在老位置，好像他从未离开过。伍媚将书柜恢复成原状后，目光又一一地扫过书房的每个细节，眷念似乎丝毫不曾褪色。
“我给你收拾床铺。”伍媚终于垂下目光，转身出去拿铺盖行李，许墨的这件插曲，也就这样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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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教授这间小宿舍只有两个房间，客房也就是这间书房，林碧躺在书房里临时铺出来的单人床上，望着眼前那一本本熟悉的书，闻着从书页里散发出来的墨香，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被封存的记忆，就像照片一样纷至杳来。
这里是钱教授的家。
钱教授已经随着飞机消失无踪。那场大西洋大搜救，没有任何结论。
师姐仍然在等着他回来，所以，才会将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保存着。林碧注意到屋里的很多小细节，包括书上的折角，包括椅子与桌子之间的距离，都是钱教授当年留下来的习惯。伍媚真的保持得很好。
师姐一定很想念钱教授吧，林碧想。
她也想他。
在清大的那些年，是钱教授一直鼓励她，引导她，给她方向，为她解惑，让她弄清楚自己心里真正想做的事情。
她要做飞机。
它们带走了她的父母，也许有朝一日，她做的飞机，可以将她珍视的东西再重新带回来。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执念。很长一段时间里，林碧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飞机着迷，可是钱教授懂，他为她点明了方向。他是她的导师。可是，他就这样突然消失了，就像爸爸妈妈一样，和飞机一起消失了。
五年了，那架消失的航班，还会回来吗？
林碧终于在胡思乱想里睡着了，梦里许墨与钱教授的脸不住地出现，她睡得并不安稳，好容易睡踏实了，又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果不其然，是姑妈。
姑妈催着林碧去表姐那里一起吃午饭。
伍媚本来想开车送林碧去，现在林碧是ZG001项目的秘密武器，她可不敢让她有什么闪失，谁知道非常不巧，伍媚的车当天限号，打车软件也排队排得老远，一小时也没人接单。她正觉奇怪了，掐指一算，得，原来马上就是元旦了。
她们在海拉尔的日子过得昏天暗地，哪里注意到这种节假日。今晚是旧年的最后一天，大家从四面八方涌来相聚，整个北京城水泄不通。
姑妈的电话一阵紧一阵，伍媚只好让林碧选择了最安全的交通方式：地铁。她详细地画出了电梯的乘车路线，亲自将她送到了地铁口，临进去之前，还千叮咛万嘱咐，到了后必须第一时间报平安。
伍媚总觉得，将林碧扔进人群里，简直比将她扔到一架失速的飞机上，还要危险。
事实上，这也是实情。
林碧一走进地铁站，就懵逼了。太多太多人，在地铁前排队的人，一直排到了下行的楼梯上。到处都是声音。人声，汽笛声，手机声，脚步声，电梯声，简直比一千个飞机引擎同时运转更加嘈杂，引擎有它的节奏和语言，可是这些杂音，林碧统统听不懂。
她有点无措地找到自己要乘坐的那趟地铁，然后埋头走到队伍的末尾，开始老老实实地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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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媚将林碧送到了地铁，眼瞅着她坐电梯去到了站台，才抱着一副“刚送完闺女上学”的心态往回走，待走到小区门口，意外地看见了吴松。吴松穿着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靠着他那辆骚气十足的牧马人，卷发凌乱地散在额前，简直是——欠揍啊。
伍媚当即垮下脸，抱起双臂，一点都不客气瞪着他道：“不好意思，林碧已经走了，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如果你真的想追我们家林碧，就必须先过我这一关。我得考察考察你的人品。”
吴松先是一愣，旋即笑了起来，“我来是想问你，晚上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伍媚蹙眉，举起手，亮出手指上的戒指，“我已婚。”
“SQ370已经坠到大西洋了，没有人能生还……”吴松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见“啪”地一声，伍媚突然扬起手，狠狠地打了吴松一巴掌。吴松的脸颊几乎立刻就肿了起来，他错愕地望向伍媚，却见伍媚全身发颤，眼圈都红了，眼泪在里面不停地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来。吴松心中一紧，莫名地疼了一下。
他的这剂猛药，也许，下得太重了。
伍媚猛地转身，丢下吴松，自己蹬蹬蹬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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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碧从地铁站出来的时候，感觉比解决了一个数学猜想还虚脱。还好姑妈给的地址离地铁站不远，她很快就站在了一个老旧的单元房外，门铃已经坏了墙壁上和铁门上全部铁门了小广告，门口还堆放着两袋垃圾，垃圾里有昨天没有吃完的快餐，已经溢出了不好闻的味道，袋子下面压着成分不明的液体。
林碧蹙眉，先顺手将垃圾拎到了楼下的垃圾桶，然后才上来敲门。
一二三，敲三下，略微停了停，里面没有传出动静，林碧再次抬起手，又是一二三，不疾不徐，节奏稳得就像在举行什么仪式。
里面终于传来脚步声，还有姑妈咋咋呼呼的声音，“肯定是林碧来了。”
门从里面拉开，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看着比林碧大许多的年轻女士，直顺长发，五官谈不上精致，但也谈不上丑，大概就是走在路上不会让人回头也不会让人侧目的水平，她的气质也乏善可陈，非常路人。
“表姐。”林碧开口叫对方。她正是林碧姑妈的独女，周橙。
“你来了啊，先进来坐坐，等会一起下楼吃饭。”周橙还算热络地招呼林碧，两人好歹是同一个屋檐下长大，虽然林碧不怎么好相处，但多少有点姐妹情的。
林碧进屋后，便闻到了方才在门外闻到的外卖的味道，这是一间改装过的三室两厅，客厅几乎废弃了，堆满了家具杂物，三个房间都是分租出去的，林碧的表姐周橙租了其中的一间次卧。面积不大，勉强摆了一张小沙发，一张桌子，一个衣柜，还有一张一米五的床。屋内东西随意堆放着，凌乱得有点无处落脚。林碧勉强在沙发上找了一个位置，她有种想站起来替表姐收拾的冲动，可她知道这样做并不礼貌，许墨曾经告诫过她：要克制。
为人处世，都要克制。
所以她克制地坐在那里，克制地望着姑妈。林碧的姑妈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多年来不太如意的生活已经磨掉了她年轻时原本就不多的艳色，换成了某种抱怨具象化的东西：紧锁的眉头，皱纹，微微下撇的嘴，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是那张脸，就是一张大写的“苦相”。
现在，满脸苦相的姑妈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你们都是这个家里的，怎么你成绩那么好，你表姐就……哎！”
这么多年了，姑妈还对表姐只考进了一个三流大学而耿耿于怀。
周橙没有说完，有点麻木地看着母亲。
林碧也怯怯的，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话合适，姑妈的这句话，既不是问询，也不是结论，简直就是毫无意义。这世上毫无意义的话语太多了。
“这马上就三十岁了，还住这么个地儿，说出去好听，一个月能拿一万块，可一年到头也存不到钱，交的男朋友一个比一个不靠谱，上次说着要结婚，还没见父母就被人给甩了，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家伙。”姑妈开始发牢骚。
周橙总之不做声，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像妈妈说的是另外一个人。
林碧怔怔然地望着姑妈，她不明白为什么姑妈要那么生气，在林碧眼中，表姐其实挺好的，小时候寄居在姑妈家的时候，表姐每次回家都会给林碧带礼物，自己不用的课本也会给她用，后来表姐大学毕业来北京工作，林碧去清大读书那会，表姐还去看望过她几次，每次都带一堆好吃的零食，虽然那些零食都被宿舍的其他女孩给抢走了，可是林碧懂得感激。
“林碧，这次姑妈叫你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姑妈的态度突然急转而下，一脸讨好地望着林碧。她在林碧面前很少出现这种表情，林碧被吓了一跳。
“什么事？”她警惕地问。
任何事情，反常即妖。
“我听说，你们清大今晚有个联谊会，一定要清大的校友才能去，你带你表姐去见识见识呗，清大是高等学府，里面出来的人都不差，你表姐啊，人其实挺好的，就是遇不到什么好男人。联谊会上总有单身男人吧，介绍一两个给你表姐认识？”姑妈眨巴眼睛道。
林碧虽然是从清大毕业的，但一直游离在主流之外，压根没有听说过这个联谊会，没想到姑妈的消息比她还灵通。
“可是……”
林碧还在踌躇，姑妈已经一巴掌拍在了林碧的背上，特爽朗道：“别可是了，你姑妈养了你这么多年，这点忙你必须帮，哎，你们俩赶紧收拾打扮啊。我先出去转转，不掺和你们年轻姑娘的事。”
姑妈喜气洋洋地走了出去，就好像自己刚刚为女儿完成了一件特别了不起的大事。
待姑妈出门后，林碧与表姐周橙面面相觑。说起来，自从林碧离开北京，去那个机械厂上班后，也有五年没有见过表姐了。
“你最近在忙什么呢？听妈说，你好像回北京上班了，哪个实验室吗？”最后，还是周橙先打破沉默。
再怎么说，今晚清大联谊会的入场券，还得靠着林碧，她得先联络联络感情。
“也不一定在北京。”林碧想了想道：“刚从海拉尔回来，过不久就要去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传说中西伯利亚寒流的那个西伯利亚？去那里干什么？”表姐吃惊。
“结冰试飞。”林碧回答。
“什么试飞？”
“就是ZG001项目的结冰试飞。”林碧很耐心地解释。
“……你在造飞机？”周橙倒吸了一口气。
“嗯。主要是设计工作。”林碧纠正。
周橙不说话了。
林碧的生活，总是感觉和她这样的芸芸众生隔了一层似的。老实说，从林碧第一天住进周橙的家，周橙就不太喜欢她。这个有点呆呆的小女孩，实在太与众不同了，就好像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什么似的，就因为她的不同，仿佛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别人的平庸。周橙自认为自己不算差，长得不算美若天仙，可是从小到大也有追求者，成绩不算太好，但也顺顺利利上了大学，毕业后北漂，好歹也是写字楼白领，走出这出租屋，也是光鲜亮丽的一个适龄女子，可是，这一切在林碧面前，却总显得那么底气不足。
——因为这所有的一切，林碧从未在乎过。可是她又轻而易举地，拥有了自己的星辰大海。
周橙也搞不懂，自己那股嫉妒到底从何而来。
“晚上真的去那个联谊会？”这一边，林碧还在为姑妈的请求感到为难。她对这种联谊会是真的没经验。
“去玩玩呗。”周橙装作漫不经心道。
心底却已经挂着自己刚刚用八千多入手的羊毛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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