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配吗?”许墨冷冷一笑,“一个丢盔弃甲的逃兵,也有资格教训别人?”
吴松揪住许墨领口的手蓦然一松,好像被戳到了什么痛处,面色瞬间变得难堪。众人尚且不明所以,许墨已经挣脱了吴松的手,径直走向伍媚,“尽快召开发布会,说明这次事故并不是ZG001设计的原因,我和Vivian将他们传回来的数据核算了一遍,这次初试其实很成功。如果总部那边允许的话,我希望再调来一架样机,我们马上进行第二次高寒试飞。”
他的语速冷静而果决,就好像刚刚消失的那两个人,只是一堆已经丢进垃圾桶的废弃数据。
伍媚当然觉得很不舒服,可是张张嘴,又找不到语言去反驳,站在项目组组长的立场,她很明白,许墨这个决定与举措,可以将损失降到最低,也是挽救这个项目的唯一办法。
可是,感情上,她实在做不出这种近乎卸磨杀驴的事。
“算了,我亲自去说吧。”许墨当然明白伍媚的为难,他大步越过伍媚,疾步走出控制室。
留在控制室里的人面面相觑,半天都没人敢说一句话,这样静默了一阵后,柔柔突然哇地哭了出来,她带着哭腔地问大家,“真的不管林工他们了吗?”
项目继续往前推进,可是那些因为项目而留在后面的人呢?
“当然管,搜救不会停。但是项目也不能停。”伍媚咬牙道,“新样机到了后,吴松,你来当试飞员。我和你一起登机。”
“你确定,你能相信一个逃兵吗?”吴松抬头望着伍媚,一向飞扬跋扈的他,此刻突然安静得有些低落,或者说沮丧。伍媚愣了愣,然后淡声道:“不就是提前跳伞了吗?”
“你知道?”吴松愕然。
“我不会随便接受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你的情况我都听说了,”伍媚道:“在那种情况下,你选择跳伞并没有错,飞机的伤害是不可逆转的,保存飞行员的实力,是一种积极有效的措施。”
“可如果我当时没有跳伞,我其实可以把飞机开回去……”吴松轻声道。当飞机坠毁的爆炸声传来的时候,吴松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跟着死去了。
“没有如果,我们是科研队伍,科研不需要赌博。我们要实实在在的数据,和稳稳当当的操作,所以,你特别适合当试飞员。”伍媚打断他,神色如常道。并没有因为吴松的往事而对他有任何评价或者指责。
在总部决定将吴松调来的时候,伍媚就对吴松做过调查:他也曾是突击队的一员,而且参加过许多难度系数极高的飞行任务,可是,在最后一次任务返航时,吴松驾驶的飞机出了问题造成失速,吴松当时选择了跳伞,他的操作其实并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只是后来经过专家的检测发现,如果吴松坚持到最后一刻,他仍然是有可能连人带机平安返航的,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可是,吴松却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当时跳伞的决定。事实上,大多数飞行员都会选择与自己的座机共存亡,但这并不值得鼓励。
在最后一刻发生之前,吴松也以为自己会与飞机共存亡,可是,当真的面临最后抉择时,他的理性里是否掺杂了畏死的原因?他自己都不清楚。
自那以后,吴松便颓废了,他开始质疑自己作为一名飞行员,是否合格。就像许墨指责的那样,他觉得自己是个逃兵,在和平时期,意气风发之时,仿佛风光无限,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是真的遇到了险境呢,他是不是经得起考验,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无法回答自己。
这也是他最终躲到拉萨游戏人生的原因,在拉萨的几年,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曾是一名在蓝天里翱翔的飞行员。那种放弃自我的迷醉,让他觉得安全,也让他不要继续拷问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别多想了。你有这个实力。”仿佛猜到吴松的顾忌,伍媚继续道。
吴松默然。他知道伍媚多少有点宽慰的成分。
科研当然需要赌博,不然,这么多人,在一个项目里熬上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不就是为了赌一个结果吗?
或者说,所赌的,不过是心中的一个信念罢了。
“放心,这次我会出色地完成任务,但是在样机抵达之前,我也不会放弃寻找皓空他们。”吴松打起精神,给了一个伍媚一个自信的表情,“而且,我很坚定,皓空肯定没有死。”
“为什么?”伍媚问。
“因为小时候,有一个得道高人给我和皓空算过命,说我们都是长命百岁,祸害千年的命格。没那么容易死。”吴松说得无比认真,伍媚竟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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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雪原。
卓皓空悠然醒转,做过手术的地方仍然疼得厉害,但并非昨晚那么不能忍受了,其实卓皓空一直没有真的睡着,疼痛和警惕让他一直处于半睡半醒中。只是林碧一直枕着他的手臂,卓皓空怕惊醒她,所以一直维持着拥着她的动作,也一直没有动。
林碧睡得也并不安稳,她一直在做奇怪的梦,梦里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草原,一群狼正围着一堆飞机残骸,半人高的野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林碧似被什么吸引,慢慢地走近,她隐约看见了一只脚,脚上有一只皮鞋,那是爸爸的鞋子。
狼群呜咽,吭哧吭哧地啃噬着什么。
林碧睁开眼睛的时候,脸上依旧是骇然的表情,卓皓空略微撑起身,才发现手臂已经麻了,他皱了皱眉,很快调整好,俯身望着林碧轻声说:“狼已经走了。”
天破晓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再听见狼嚎声了。
林碧还在梦里恍惚着没有出来,她眨眨眼,待看清眼前慢慢清晰的卓皓空的脸,心下顿安。
“你没事了吧?”她很快爬起来,很自然地拉开卓皓空的衣服,检查卓皓空的伤口,还好还好,伤口愈合得不错。
“我去修无线电。”林碧又蹦下座椅,扎手扎脚地往驾驶舱跑去。卓皓空都来不及对她多说什么,林碧的小身影已经消失在舱门后。他微微苦笑,下意识地抬起自己酸麻的胳膊,胳膊上还残留着林碧的气息,干净中带着些微的奶香味,真是……孩子一样。
林碧来到前舱,前舱因为剧烈的撞击以及风力的破坏,无线电装置已经支离破碎,无法修复,她索性将仪表盘全部拆开,利用里面的仅有的零件,重新组装一台简易的无电线发射接收器。
在她做这项工作的时候,卓皓空也勉强从座椅上起身,他紧了紧腰腹上包裹的绷带,找到食品储备柜:如果他们还要在这冰天雪地里困很久,那现在最重要的,是求生,及时补充热量,想方设法活下去。
还好,他们的运气不错,食品储备柜里装着几只面包,两瓶果汁。卓皓空拿起旁边的托盘,将面包拆开,果汁倒进水杯,特意给正在辛苦忙碌的林碧送上一份能量早餐。到了前舱,果然看见林碧正蹲在地上捣鼓那些电线和铁片,卓皓空也蹲下身,将早餐递到林碧面前,蹲身的动作又牵扯了伤口,他的眉头又微微皱了一下,林碧却很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表情,她嘟起嘴瞪向他,也皱起眉,异常严肃地命令道:“回去乖乖躺着。在我回去之前,不要乱动。”
平躺有助于伤口愈合,这是常识好吧。
卓皓空本来还自诩是一名关心女儿的家长,没想到林碧认真的时候,居然也有那么一丢丢威慑力,他本想要不要反驳一句,毕竟,还没人用这种命令的口气和他说话,除非是他的长官,可林碧分明就是一个小丫头,但话到嘴边,一见林碧的表情,卓皓空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把托盘放在林碧旁边,淡声交代,“记得吃。”然后乖乖地退回到后仓,继续躺回座椅上,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顺从得连他自己都吃惊,但却心甘情愿。第一次,他决定依赖一个人,由着她去指挥,他只要好好地躺一会。
那个无所事事等着林碧修无线电的清晨,竟是卓皓空最静谧最安宁的一刻。
多年以后,卓皓空想起他们被困在雪原的那天,身上带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刚刚经过生死大劫,可是心里却静的,那是雷子死去后,他过的最安稳的一天。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被撞坏了的缘故。
一定是脑子撞坏了。
就这样,脑子被撞坏的卓皓空真的乖乖地躺着,等到了林碧从前舱回来。大功告成的林碧心满意足地擦了一把额头,手上的机油于是全部擦到了她的脸上,小花猫似的。
“做好装置了。但是信号发射不了太远,我们只能等救援的人到达信号范围内。”林碧有点沮丧地回答。
卓皓空留意到林碧身后的一个小箱子。自制的小木箱,里面电线缠绕,零件繁多。很难想象,她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出了这样一样装置。
果然……学霸。
卓皓空莫名地想起吴松的话,“招惹谁也别招惹学霸。”
他宽慰道,“我们一起等吧。”
“本来应该可以做得更好一些,但是不想伤了小Z,小Z会和我们一起等。”林碧懊恼地自语道。
可以利用的材料太少了,她又不能真的把小Z给拆了。等救援人员带来维修工具,她还可以把小Z抢救一下呢,如果真的把小Z给拆了,小Z应该会哭吧。
“小Z?”卓皓空很快恍然:是ZG001样机。他由衷道,“已经很了不起了。”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做好一个这样精细的无线电发射装置,这种速度,即便是最出色的工程师都会甘拜下风吧。
注意到林碧说起小Z的表情,卓皓空又问她,“林碧,你……真的可以和机器对话?”
他确实听过这个说法。
在试飞基地无所事事待着的时候,偶尔听到过别人八卦林碧的来历,他很少听八卦,可当林碧的名字传到耳朵里时,还是留意了一下。大家对林碧都很好奇,毕竟,以她的年纪,在小组担任如此重要的职位,而且又是空降,很多人都会对她心怀疑问。当时李锐似乎说过:“她有一种天赋,可以随时和机器对话。”
大家只当这种对话,是对她高超技术的肯定,可是此刻,卓皓空突然想到:难道是真的对话吗?记得每次与林碧一起遇险,或者出任务时,她靠近机器的表情,那样欣喜与亲切,仿佛遇见到了自己的老朋友,生动鲜活。反而是与人类相处的时候,林碧就好像缺少了一根弦,呆呆的,木木的,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果然,面对卓皓空的疑问,林碧毫无心机地点点头,“真的啊。”
“那种……真正的沟通。”
“嗯。”林碧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卓皓空也并不觉得惊奇,在她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他感到奇怪。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打破他的认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卓皓空问。
“一开始就是了。”林碧很自然地回答。她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特殊技能,从她最开始接触这个世界开始,机器的声音就远比人类的声音更加吸引她的注意力。她甚至还记得最初的最初,医院的仪器发出的嗡嗡声,伴随着她的哭声。也记得有一次妈妈带着她去爸爸工作的地方探班,很多叔叔阿姨都围了上来,她却只听到了飞机引擎发出来的轰鸣声,悦耳动听。还有妈妈带她去医院的时候,他们乘坐的独轮,螺旋桨滑动水流时,哗啦啦的泼水声,这些声音,组成了她对这个世界最初最完整的印象,她太过关注这些声音了,以至于常常会忽视真正与她说话的人,所以,从小时候开始,林碧就是一个特别而棘手的孩子。她不懂得过滤,不懂得过滤掉这个世界额外的嘈杂之音。
有一次在幼儿园,老师正在台上绘声绘色地讲述一则童话故事,林碧突然就站了起来,她听到了电流的滋滋声,听到了风扇的呼呼声,那些声音与她平时听到的状态并不一样,那种声调,就像身边那些调皮的小孩每次要做坏事时的呢喃,老师使劲拉住林碧,命令她坐下来,林碧恍若未觉,这个时候的她,也许根本就听不见老师在说什么。
他们都在说话,可是此刻管道和电线的声音比老师的声音更大更紧迫,林碧就这样走了出去,任凭老师大呼小叫,都没能将她叫回来,她一直走到配电箱那里,这是一间民办的幼儿园,人工紧张,也没有人注意到这样一个小孩。她就这样走到了幼儿园的旮旯角落,林碧打开配电箱。里面电光四溅,一只死老鼠卡在了风扇里,电流涌动。
老师们最终找到了林碧,也发现了配电箱的异状。他们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林碧。
傍晚姑妈来接林碧,园长委婉地表达了幼儿园这方面的担忧:林碧这样毫无规则,而且肆意破坏校园财物的儿童,校方不可能留下她,园长的意思已经很清楚,她决定劝退林碧。
是,林碧被劝退了。理由是随处乱跑,并且试图纵火。心塞的姑妈将她放进去了一家民营的托管所,那家托管所只有一个小小的房间,房间里堆满了玩具,门从早到晚都是锁死的。房间里面,为数不多的几个小孩各自玩着各自的玩具,这就是林碧的童年。可她觉得很好,终于不用像在幼儿园那样,被呵斥着做一些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了,也不用无聊地坐在座椅上,听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这样长到七岁,还是被塞进了当地一家并不怎样的小学。一开始也是不讨人喜欢的,林碧对那些课程毫无兴趣,也无法理解老师们说的公式与定理,他们太片面,老师们只会强行要他们记下来,却从来不解释为什么,这让林碧觉得迷惑,甚至觉得无趣,既然觉得无趣,她当然就不能好好地待在教室里,也不能好好地看课本,同学们觉得她木讷,也不愿意带她玩,当然,林碧也不爱和同龄的小孩一起玩,他们感兴趣的东西,她根本摸不清规律,人类的行为根本没有规律可言,这让她觉得惶恐,如果不是每次考试的时候,林碧还是能轻而易举地拿高分,肯定会面临再次被退学的危险。
如果她再次被退学,姑妈一定会非常非常心塞呢。
“我是个奇葩。只能和机器做朋友。”林碧笑着对卓皓空说,这句话也不是她自己总结出来的,她对“奇葩”两个字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认知,这句话是别人说的,是从小到大、太多太多人对她说的:你就是一个奇葩。
卓皓空听在耳朵里,心底莫名地疼了一下。
一个只能与机器说话的童年,应该是很寂寞的吧。
“我们失踪这么久,姑妈不知道有没有收到消息。”林碧突然想起了姑妈。这个从小到大对林碧不算太友善的人,却是她唯一的亲人,如果可以,她是不希望姑妈伤心的,当然,姑妈也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林碧,如果不是你这拖油瓶……可她仍然是她的亲人。
“没那么快,他们应该还在搜救。”卓皓空淡淡道:“没有见到结果之前,搜救是不会停止的。”
卓皓空想得没错,更大规模的搜救已经展开了,与其同时,许墨的记者发布会也同期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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