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筝打开二楼一间紧闭的房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这件小小的房间里挂满了傅余墨的电影海报,哪怕只是个配角,但凡在海报上某一个小小角落露过脸,也都被珍而重之地裱了起来,每一张海报都十分老旧,却没有一张落过一粒灰,显然是这些海报的主人极其爱护。
楚云筝呆呆坐了半晌,才对着某一张海报上那张精致绝伦的脸,一字一句极慢却极坚定地道:“我知道很难,但我一定要走下去,只有走到你走过的路上,我才能有机会理你近一点。”
“嗯?你这间房间怎么……”
楚云筝一惊,连忙回过头,竟然是段凌疏,手里还拿着她的手机,显然是她把手机忘在车里,段凌疏又不得不跑一趟,却被他看见自己这个样子。
段凌疏环视了一下满屋子海报,直以为楚云筝是自己的狂热粉丝,心里觉得有些好笑,都死了十五年了,十五年前她也不过七八岁?这么小的年纪就会追星了?
“你知道傅余墨吗?”楚云筝冷不丁冒出这一句。
这个久违的名字叫段凌疏有一瞬间失神:“我……我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楚云筝笑了,笑容很浅很轻,却看得出是发自内心的温柔:“我想演戏,是因为他。”
“嗯?”段凌疏愣住,这着实太出乎他的意料,“我……他逝世的时候,你不过也才七八岁的年纪吧……”
“是啊……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才八岁,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也不记得我了……”楚云筝苦笑,“那时候我家里很穷,你可能都无法想象穷到了什么地步,有时候为了省下买菜钱,妈妈就只用一勺酱油拌稀粥,这样都能解决一餐饭。
因为家里实在太穷了,我常常去捡同学写剩下的本子,就直接在背面继续写,被同学发现了,围着我叫我小乞丐,上学放学遇见了也时常挨他们的欺负。
又一次我在路旁垃圾箱捡到了两只小皮鞋,左右脚颜色款式都不一样,根本不是同一双鞋子,但我实在是太羡慕其他有小皮鞋的孩子了,就傻傻地捡回来穿上,谁知道这鞋子就是同班一个家境十分优渥的女孩子丢弃的,可想而知我被笑话了整整一天,放学的时候不知道哪个同学带头叫起了‘小偷’,所有人跟着起哄,一些男孩子还捡起地上的石子丢我……”
段凌疏没想过这位被捧在手心里的千金小姐年幼时竟然有这样的经历,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孩子没有分寸,下手不知轻重,我也忘了到底是谁用一块小拳头大的石子砸中了我的额头,当时血流了满脸,他们都吓得哭着跑开,留我在原地捂着额头大哭……如果没有人管我,我就流血过多死在路边也未可知,可是傅余墨来了,好像是开车路过,刚好看见我满脸是血蹲在路旁,便急急地停了车下来查看我的伤口。
我记得我抬头看见他的时候,觉得他特别好看,像画上的人似的,就是特别瘦,瘦得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似的,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他已经是重度抑郁症,一米八零的个子暴瘦到五十公斤,他看起来已经不堪重负了,现在想起了那时候他好像连呼吸都是一种痛苦。
但他还是笑得十分温柔,轻轻把我抱上他的车,医生给我缝合伤口的时候他还拿糖果逗我,转移我的注意力,生怕我疼得厉害。
我告诉他我是因为捡了同学不要的小皮鞋被人笑话,他就带着我去了我从来不敢走近的商场,给我买了一双红色的小皮鞋,然后又轻柔地把我抱起来,因为怕我晕车,竟然就这么抱着我走了三四条街,将我抱回了家,临别的时候分明看见他的背都已经湿透,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不停地颤抖……”
段凌疏努力地回忆了一下,才隐约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七八岁的瘦弱女孩的轮廓,却不甚清楚,那段时间他因为翻覆发病,记忆力减退得厉害,许多事情他都没了印象。
楚云筝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但段凌疏还是瞧见了她眼眶里蓄满的泪水,只听她又道:“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他见面,才过了短短五天时间,我就从小卖部老板的电视机里看到了新闻,是他的死讯。
我还傻傻地去问老板,车祸身亡是什么意思,老板说就是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个人了。
那时候我还小,我听不明白,但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这个好看又温柔的哥哥了,我很难过,大哭了一场,我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会慢慢地忘记这件事情……”
段凌疏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递给她,楚云筝接过,轻声道了句“谢谢”,鼻音浓重:“可是我错了,我越是长大,越是懂事,越了解死亡的含义,我竟然越不能够释怀,这样好这样温柔的人,为什么会永远消失了呢?
我对他的思念,我感受到的悲伤不仅没有随着时间减少一分,甚至与日俱增,几乎要将我压垮……我不敢告诉我的家人,我也没有朋友可以倾诉,没有人知道我见过他,仿佛那只是我一个人做的一场梦……我很难过,不知道该怎么解脱。
直到大学的时候,无意中从旧书店又看见一张他的电影海报,我才决定我要去走他走过的路,去做他最热爱的事,只有这样我才能够离他近一点……”
段凌疏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语气却十分冰冷:“你怎么知道这是他最热爱的事呢?”
楚云筝闻言愣了一下:“我,我感觉得到……他,他很喜欢表演……”
段凌疏只是笑笑,也不回答,轻轻将她的手机放下,转身离开。
一大清早,段凌疏坐在保姆车上哈欠连连,没什么精神也没什么干劲,但司机似乎非常习惯他这副模样,可见以前的段凌疏也基本上对这份工作十分倦怠,也不太上心,否则楚云筝就是资源再糟糕,也不至于在这群矮个子里面连一个稍微正常一点的剧本也挑不出来。
他昨儿抽空瞧了瞧这个所谓的都市言情剧剧本,剧情逻辑之差,人物性格之单薄,还有大段大段尴尬到极点的台词,看得段凌疏大半夜的差点笑翻过去。
“想什么?笑成这样?”楚云筝钻进车里就看见段凌疏满脸笑意,登时疑惑。
“没什么,想起昨晚看到的几个笑话。”段凌疏摇摇头,余光一瞥,见楚云筝手上捧了本书,封皮丑得不堪入目,word艺术字字体大标题写着《表演的艺术》,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淘来的东西。
段凌疏皱眉,这种书不过是夸夸其谈,东拼西凑出来的东西,于实际根本没有一点用处,靠这种书去找门路,一辈子也别想摸到表演的门框。
“这本书哪儿找来的?”段凌疏没忍住,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楚云筝愣了一下:“淘宝,怎么了?”
段凌疏空白了十五年的时间,压根儿没听过很么淘宝,听着名字还以为是个人,噎了半晌才道:“书面的东西不见得有多少作用,还是要根据实际情况来。”
“谢谢,我知道的。”段凌疏难得关心她,楚云筝还有点受宠若惊,她一贯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感激也只是讷讷地点了点头,低头看了两行,觉得自己的道歉不诚恳,又抬头看着段凌疏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补了一句,“谢谢你关心我。”
段凌疏这算是明白了,感情这姑娘面瘫不是高冷,完全就是社交障碍,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这种性格是天生的,也就怪不得在镜头前总是紧张心慌,平常和人说话便是这个样子,镜头前这种情绪必然会更加放大。
这本《表演的艺术》显然只能当一个心理安慰,对楚云筝非但毫无帮助,甚至让本来就没有什么天赋也不知道技巧的楚云筝更加混乱。
这一场戏比以往拍得还要更久,哭戏向来都是楚云筝最大的软肋,她心里十分清楚,所以连夜都在做功课,可是仍然毫无用处,任她竭嘶底里哭嚎,导演也都是淡淡地一句“重来”。
段凌疏抱臂旁观,眉头直皱,楚云筝的感情表达非但肤浅,而且她的脸也根本不适合做这种哭嚎到狰狞的表情,她自己也掌握不好分寸,过度的夸张只会让人感觉十分别扭不适。
导演皱着眉头,让楚云筝把表情收一收,楚云筝把表情一收,又像个呆木桩子,除了用眼药水挤出来的那几行泪,压根儿看不出她是在哭,也感受不到她悲伤的情绪。
一场戏下来,所有人都觉得十分疲惫,导演揉了揉太阳穴,看楚云筝似乎想上前来同他说什么,立刻摆摆手,示意他不想说话,楚云筝知道是自己拖了所有人的后腿,她只是想着厚着脸皮来求教,好歹不会这样完全没有方向,哪知导演只是一脸不耐烦完全不想和她说话,心里一酸,轻轻鞠了一躬,转身捧了盒饭去到没人理会的角落里。
段凌疏看楚云筝又是一个人孤单单坐在角落里吃饭,有些不落忍,便搬着椅子跟着坐到了楚云筝身边,楚云筝低着头,长发盖着她的侧脸,看不清神情。
“大小姐,你……嗯?”段凌疏才张口喊了一句,就发现她不对劲,肩膀轻微地抖动,手紧紧攥着筷子,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还没待段凌疏发问,一颗眼泪毫无征兆地就砸在她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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