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在我十几岁时曾告诉我,家族的现状,既可以说好,亦可以说差强人意。无论我如何认知,都应当感谢一个人。
在爷爷不到三岁时,原先的家族迅速由盛转衰,众人或忙于整顿,或急于离去,都无暇管照他。父母二人,也都在一次事故中相继逝世。好在一个奶妈算有良心,将爷爷代为抚养,可奶妈的家境并不殷实,为了生计几经搬迁,竟逐渐遗失了祖籍的具体信息,只记得约在如今山西一带。而将爷爷带走的奶妈,也在他五岁左右时因疾病去世。
爷爷吃百家饭长大,从小见惯人情冷暖的他显出远超同龄人的沉稳。十四岁那年,他卷起一床铺盖,便随一个恰好到当地演出的戏班子出去闯荡了。
说到这戏班子,听他那出口不成调的嗓音,总觉得事有蹊跷,可我数次询问也无果,便只能由他接着说下去。
依他所说,与他同时搭伴儿上路的一个孩子姓侯,叫侯三(据说是自己起的化名),这俩人随后几十年发生的事在这里不便赘述,总之关系贼铁,在一起出生入死了无数回,我自然得称人家一声“三爷”。
这位三爷的经历与我爷爷相差不大,不同的是,三爷曾跟着一个会些武功的道人练过几天,后来因吃得太多,又迟迟不交学费而被撵走了。爷爷他们十几岁的孩子哪有那么多心眼儿,俩人不多时便相当要好。戏班子一路上也没闲着,陆陆续续又“吸收”了十七、八个孩子,起初我爷爷还很纳闷要这么多小孩干什么,可饮食条件差,卫生又不干净,那年头的孩子很容易夭折,我爷爷自身还有些难保,便不再关注这些杂事了。当一路周折抵达吉林一带时,将我爷爷与三爷算上,才共剩下五个孩子。
一入长春城没几天,爷爷登时便察觉不太对劲,这时他们距出发时约摸已有两年多的时间。爷爷和三爷戏没学会多少,武术把戏却暗中揣摩了不少。他们与那些练武的人朝夕相处,自然容易发觉些细微的不同。其中一个最明显的特征便是平日里许多闷不做声的人会突然离去,再回来时总会换一身行头,经常抽烟的更是换几盒从前未曾见他们抽过的牌子来抽,且看上去价格不菲。再者,那些人的身上或多或少会出现几道明显的伤痕,有深有浅,但都不在要害上。
爷爷他们两人便暗中商议,俩人决定先不表现出什么异样,以防那三人背后里搞鬼,但得弄俩把武器傍身。可两个寄宿在戏班子里的孩子,有吃有住就已经算对他们仁慈了,又哪里会有钱来买武器呢?他们没用几分钟便想到了一个极妙的主意——偷。
戏班子位于吉林长春城中心偏西的地方,分有许许多多的院落住所,每刻都有人巡逻,也不知这么个小小的梨园有什么需要保护的,我爷爷他们极其无语,终于找了个合适的时机偷摸着出了戏班子,开心的他们压根没留意剩下的三个孩子紧紧跟在了他们后面。俩人不多时就在一家铺子以挨一顿胖揍为代价,换来了俩把一尺左右长短的匕首。正欣喜了没半分钟,就被一直尾随他们的另外三个孩子抓了个现行。
为首的是个女孩,留着一头精干简练的短发,颇有几分姿色,唤作七娘。我直至今日也很难理解这种化名怎么叫的出口,依照我老爹的说法,这是由于封建王朝残存的江湖惯例对那一代的“荼毒”太深。那七娘身边的俩个小子一个叫李晚,另一个叫王洪,想必也都是假名。
七娘姓乔,真名不提也罢,倒还不如这假名叫的顺口。女性向来更加早熟,在戏班子还未到吉林时,她便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可我爷爷与三爷的早一步行动让她惊诧。听到这儿,我不禁暗想,爷爷怎能知道这七娘想的什么,莫不是有些什么我不知道的八卦故事在?连我爷爷这种老油条都能中招,想必这位七娘还真有俩把刷子。
七娘冲李晚他们点了点头,得到大姐头授意的俩个小子就去抢我爷爷两人身后别着的匕首,平日里喜欢听戏的俩个货色哪里是爷爷的对手,几乎是一个照面就被爷爷他们放倒了(当然,用的是拳头,而不是刀子)。
放趴俩人后,七娘没敢多说什么,更没去扶躺在地下的俩人,忙跟在向梨园方向跑去的我爷爷二人后边走远了,李晚他们对视一眼,苦笑了两声,也爬起来跟了上去。
五个人在门口大致观察了几分钟,便蹑手蹑脚的进去了。刚进大门,还没等松一口气,就被巡逻的“戏子”们架了起来。爷爷此时虽说十六岁多,有几分蛮力,可哪能是成人的对手,再加上刚刚偷匕首时受的伤,当下就放弃了抵抗,还顺便拉了三爷一把。剩下的三人除七娘和王洪好点儿外,李晚早就吓得瘫在了地上,哪还晓得什么反抗。
几人被制服不过几秒,梨园内堂便涌出一群人,他们簇拥着一个约莫三、四十岁上下,一袭白衣的人,走得极快,不过十几秒时间,就来到了五人面前。架着爷爷他们的“戏子”识时务的腾出了一个圈子,把这个穿着纯白复古服饰的男子围在了中间。三爷眼尖,当下嘀咕了一声:“于四白!”
说起于四白,这人是当时东三省黑白两道都很吃得开的人物,谁也不知道他从事什么行业,只知道此人及其富有,手下约莫有着小一万的伙计,而且极喜欢听戏。小日本都镇不住的场子,他一句话,便没人再敢动弹——毕竟谁也不想第二天被别人从江里捞出来。
我爷爷当时一头雾水,他们刚到长春没多长时间,他又比较内向,完全不知三爷口中的是谁。于是自己暗中下定决心,不管怎样,若有生命危险,先捅到几个人,赚几条人命再说。他说到这,当时的我忙拦住他继续讲述的步伐,问道:”三爷一直与您在一起,而且还是一起搭的伴儿,他又怎能认得这号人物呢?”
爷爷瞥了我一眼说道:“侯家的人向来心细,懂得从别人聊天的蛛丝马迹中获取信息。不像咱们老陈家的人,憨厚又木讷。”我听完便懂了,忙催着他继续讲下去。
爷爷便接着讲了起来,当时他一抬头,只看到三爷眼中的决绝,他突然明白:侯三这是要搏一把了!只见侯三一脚跺在架他之人的脚背上,那人吃痛,松开了抓人的胳膊就去揉脚,我三爷顺势抽出身后别着的匕首,稳稳地砍在了那人抬起的腿上,又接着捅了几下,几个起落就放倒了一人。没等他再动手,于四白就动了,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于四白就跨过数米,将我三爷一脚踹得横飞了出去,撞在了院墙上。于四白拍拍腿上的灰尘,抬了抬手,便出来几个伙计抬走了地下躺着的那人,并重新将三爷架了回来。
那于四白缓缓回到刚刚站的位置,他那双藏在鹰钩鼻与高眉骨下的三角眼,环视了我爷爷他们五人一阵,便动了动左手的食指,在他后面的一群人里,马上出来个面相猥琐的男子。那人在几个人的下颚、胳膊上乱捏(后来知道不是乱捏,而是一种失传已久的测人根骨的手艺。怪不得爷爷常说:“人不可貌相。”),力度之大使我爷爷疼得嘴都咧到了耳根上,其他几人也一直倒吸凉气,唯独我三爷一声不吭。他见我爷爷表情怪异,便吐了一口血沫,笑着说道:“这相牲口的手艺,竟用在你侯爷爷身上了。”
我爷爷忍俊不禁,可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那于四白,不知何时竟已站在了三爷后面,刚才那猥琐的伙计正在于四白身边耳语,而三爷居然毫无察觉。
却见于四白伸出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右手,(据我爷爷的描述,那只手干瘦至极,状若鸡爪,与他饱满粗壮的左臂形成鲜明对比,估计这就是于四白一直将右手藏在袖中的原因。)他缓缓将手搭在三爷肩头,露出了一副比哭还凄惨的笑容,说道:“这孩子的脾性,我喜欢。”
之后的事情出乎他们所有人的意料,于四白将他们五人收作徒弟,带他们走进了一个闻所未闻的行业——他们将这一行称为“摆渡”,而从事这一行的行内人自称“渡客”。在今后的数十年里,于四白几乎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分别传给了五人,沾了于四白光的他们在行内摸爬滚打,逐渐站在了东三省这一行里无与伦比的至高地位上,获得了数不尽的财富。但差强人意的是,由于行当原因,爷爷终究未能认祖归宗。
说到这里的爷爷露出和蔼的微笑,他从未想到出手与心地同样狠辣无情的于四白竟会对他们关怀备至,宛若亲生子女。他更不会想到那其实是于四白设下的一个极大的局,而整个局围绕着于四白在一次摆渡中得到的一件东西而设。此局笼罩了几十年后五个家族的所有人,甚至连第三代的我也被牵连了进去,而视于四白为再生父母的爷爷,尽管在局中活了大半辈子。可在他的有生之年,都未曾影响到这个局的一分一毫,充其量只是促进了局的进度。这也是十多年后我付出无数代价,身处局中时才偶然得知到的部分真相。
当时的我曾疑惑地问过爷爷:“那于四白后来去哪了?”
爷爷为我的不礼貌而皱了皱眉,但仍在阳光的照耀中用充满无奈的语气说道:“师傅他在一次摆渡之后就隐居去研究一件东西了,我失去了与他的所有联系,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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