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天行九歌之行云赋 > 第二十六章 醉饮千觞
    七月十一冷宫

    深夜,星辰隐没在夜空中,透出宁静的气息。韩非靠坐在窗边,呆呆地凝望着长卿湖,心头涌上一丝愁绪,引得他叹了一口气。

    这是他被软禁在宫的第四天,觉睡饱了,要考虑的事情也早已想完,这日便只能从清晨傻坐到现在,生生发了一天的呆,几乎就要扎根发芽。但最可怕的是,即使他已经如此摧残自己,现在却竟然一点都不困,连一丝倦意都无,看样子,今晚上注定要熬一整夜了。

    思及此,他又是一声叹息:“唉……”

    “公子为何叹气?”

    一道柔和的轻声盖住了他的长吁短叹,他愣了愣,随即一扫愁眉苦脸的模样,笑逐颜开,待看清来人手中之物,则更是喜不自胜,连连赞道:“云妹妹啊云妹妹,你可真是我的解语花、及时雨呐!”

    云绰翩然跃入房内,将食盒放在桌上,他赶紧凑过来,打开盒盖,拿出一个提梁壶。还未等揭盖,一股醇厚的香气已扑面而来,他捧着酒壶,嗅了嗅这气息,诧然道:“嚯,酆河酒楼的甘腴酒,这酒可相当不错啊……我前些日子也去问过,可程老板说还未到开坛的时候,死活不肯卖给我,云妹妹是如何买到的?”

    甘腴酒是酆河的招牌,乃是多次复酿的重酿酒,酒体丰满,酒味醇厚,不过酿造时间颇长,从封坛到酿成至少要两三年,向来可遇不可求,不知她究竟是如何弄到这坛酒的。

    “你若是不吝啬金钱,想必程老板也是很愿意为你提前开一坛的。”云绰说着便将乘云剑放在桌上,撩开衣摆,在桌前坐下。

    “哎呀哎呀,我就知道你对我最上心了。”韩非冁然而笑,从盒底拿出酒樽来倒酒,动作间透出几分急不可耐的意味,毕竟对于美酒,他可是一向爱逾生命。

    甘腴酒十分澄澈,呈淡琥珀色,一倒出便香气四溢、芬芳扑鼻,倏忽盈满整个房间,令人闻之心醉,无需品尝,便已觉半酣。

    云绰扫了一眼被他推到一边的白漆酒器,冷声道:“真是自讨没趣。”

    韩非将酒樽放到她面前,轻笑一声:“或许恰恰相反。”

    姬无夜显然很清楚要如何折磨一条酒虫,摆这么一杯投了毒的美酒放在他面前,叫他闻得到、看得到,却喝不到,勾得他心烦意乱,好以此逗趣。

    云绰冷哼一声,旋即端起酒樽,浅尝了一下。甘腴酒清新甘冽、陈香幽雅,饮之如珠玑在喉,只小啜一口,那飘逸的清香便从舌尖直冲上颚,然后缓缓划过喉口,留下一丝余韵,愈久弥香。美酒醉人,一杯下肚,酒气便自丹田腾腾升起,引得胸中一阵激昂。

    韩非将酒杯置于鼻下二寸处,垂首细细品闻半天,然后享受地浅酌一口,缓缓咽下,叹道:“入口绵柔,尾净余长,可谓嘉栗旨酒!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比酒更香?”

    云绰面露微笑,却未作言语,只持杯细细地酌饮着,待杯中见底,她勾起提梁壶,准备自斟一杯,见此,韩非赶紧将酒杯奉上:“麻烦妹妹顺便替为兄满上。”

    她长眉一扬,纠正道:“公子怕不是已经醉了,我可不是你的妹妹。”

    “诶——云妹妹此言差矣。”韩非含笑摇了摇头,“太公有言:‘弟子事师,敬同于父’,你既是我小王叔的徒弟,便也如同他的女儿,如此说来,你岂不正是我的堂妹?”

    听罢他这番歪理邪说,云绰有些哑口无言,明明知道他说得不对,却又偏偏无法反驳,只得沉默。韩非呵呵笑着,接过她手中的酒壶,邀道:“来,你我兄妹二人共饮一杯。”

    云绰以掌心压着酒樽,笑道:“既是共饮,自是须得说些祝酒辞。”

    见她这么说,韩非阖上双目,转转眼珠,思忖了一下,继而睁眼,轻咳几声,正色道:“君子饮酒,三杯为度,这第一杯,我便先敬天,多谢上天诞下如此钟灵毓秀、冰心玉骨的云妹妹。”

    他郎朗说着,云绰的表情逐渐变得复杂,后背发凉、头皮发麻——她素知这人的祝酒辞一向别出心裁,却未料他竟能说出这般肉麻的赞美之词,惹得她胃里有些不适。

    她无奈地移开手,韩非于是为她斟满酒,二人共饮一杯。然方放下酒樽,他便又为她倒满一杯,继续说道:“二杯敬我那善解人意的小王叔,多谢他为我教导出这么一位好妹妹。”

    闻言,她默了一下,尔后举樽,略一仰头,将这杯酒灌入肚中。不知为何,方才还甘甜的旨酒突然间有些发苦,涩意叮着她的舌尖,直滑进胸腔,带起阵阵颤栗,惹得她眉头一皱。喝罢,她的眼前蓦地变得有些迷蒙,便轻轻摩挲着杯沿,没有说话。

    韩非笑意不变,复又倒上第三杯,感慨道:“这最后一杯酒敬你我二人,为我俩竟能在茫茫人海、冥冥之中相遇,这般缘分不可谓不难得,定是上天注定,值得豪饮一杯。”

    她抬眸看向他,却见他正谛视着自己,眼中笑意流转,唇间也噙着淡笑,为他儒雅的面容更添三分柔和。她解颐一笑,举起酒樽,道:“兄长,请。”

    “哈哈,云妹妹也请。”韩非慨然笑道。

    说罢,二人一口饮尽杯中酒,不留馀杯,尔后又继续引杯添酒、对饮为伴,谈笑间,不知不觉就将两大壶酒喝到见底了。

    接近亥时,月上中天,云绰支颐端坐在桌边,韩非则扶靠着矮几瘫坐在地。两人皆是醉醺醺,一边赏月一边说着些分不清是醉话还是梦话的言语。

    韩非摇晃着脑袋,懒懒散散道:“酒可消愁,亦可解忧,世人饮酒,有的为喜,有的为愁,但大多都是为了饮酒而饮酒,唯有酒鬼喝酒,既不为消愁,也不为解忧,只是单纯地爱酒、赏酒,想喝便喝了,不必去想为何、如何……”

    他说着,又饮下了一口醇醪,红晕从脖颈飞起,一直蔓延到两颊,视线也跟着有些模糊。

    云绰摇摇头,呢喃道:“我不明白……”

    “哈哈哈!”他敞怀大笑几声,“君已醉矣。”

    酎酒菁纯,酒劲颇大,饮时不觉,倒时亦不察。两坛下来,就连他都有些眼前发沉了,遑论平日滴酒不沾的她。观她的样子该是早就醉了,只是凭着一身深厚内力才不至于醉倒在地。习武真是好啊,当年他怎么就不愿意学呢……

    云绰沉默着没有说话。她此际的确已是薄醉微醺,但脑中非但并无昏沉之意,反倒只觉心中舒畅,身躯蓦地变得轻盈,似乎所有的烦恼都能忘却一空,所有的痛苦亦可抛之脑后。

    韩非轻舒一口气,喟然道:“醉兮醉兮,人生如梦……天地就如同一口酒缸,将万事万物泡在里面,或许我们这一生都只活在一场梦中,从未彻底清醒过,只是我们并不知悉罢了……”

    “梦么?或许罢……”世人皆说浮生若梦,可纵使一个人从生到死都是幻梦一场,这场梦也依然还是如此浩大、严肃,盛满了辛酸苦辣、哀怒恶欲。奈何这样在一场虚无之梦中,每个人都渺小如蝼蚁,梦境一旦破碎,所有人都将被抹杀殆尽,一齐化为齑粉,唯有迫使自己沉浸其中,方能继续安然无恙地耽于梦域。

    韩非反过身来,用手肘撑在桌上,两手支着脸,看向她,笑意愈浓:“此刻你我二人便是醉上加醉、梦中生梦,三四个时辰内大概是无药可救了。”

    “习武之人有内力御体,醉酒而已,想醒便醒了……”

    “是是是……”他痴痴一笑,“云妹妹武功盖世,技冠群雄,威压武林,震慑江湖……”

    “然也,然也……”云绰连连点头,笑眯眯地赞同道。说罢,她扶着方几站起身,身形微微摆了一下,顿觉脚下飘飘然,犹如漫步云端。她虚虚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来到窗边。

    云气泛然,烘托着皎月,光彩投映到大地上,好似明珠玓瓅。月色沉浮于杯中、湖中,还有她的眸中。她遥遥望着这轮清影,右手抚上腰间的佩囊,心中空落落的。

    这时,一阵夜风流动,丝丝凉凉的,吹得她昏昏沉沉的脑子倏忽清醒了三分。她回过头来,轻声问道:“你的小王叔,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闻言,韩非扶额觑了觑眼,回忆好半晌,尔后答道:“他性情温柔随和,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平日最爱养花、下棋、抚琴,又对晚辈很照顾,我们想学什么他都愿意教,红莲的丹青技艺就是跟他学的,不过我不喜作画,只同他学了几天便转去学书法了。”

    他说着,语气一顿,继而又缓缓道来:“那时,祖父和其他叔伯都说他不学无术、不成大器,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他虽然天真烂漫、逍遥闲散,却绝非碌碌无为的王孙公子,他是有真知灼见的。”

    只可惜他虽然胸怀天下,却至死也未能一展才华……

    说罢,他问向她:“你的师傅呢?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么……武艺不精,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好吃懒做,亏得一张皮囊,才处处得方便。”云绰的表情略为复杂,语气却颇为柔和。

    那人十分穷讲究,从某些方面来讲,实在是有些另类,奈何事实证明,这对他受人追捧的程度一点也没有影响……

    韩非哈哈大笑,道:“九鼎城临近边陲,听说素来民风剽悍,男子粗犷,女人豪放……”

    她点点头:“的确如此。”

    九鼎城常年刮风扬沙,大家都活得挺粗糙,自是衬得他愈发招眼,如同鹤立鸡群,毕竟在那般荒芜之地,一位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且能文能武的儒雅才子简直比三条腿的□□还难得,在见惯了糙汉子的女人眼里可以说就是个谪仙般的人物,惹得众女眼红,若没有她整日防着,他怕是早就被人抢去做夫君了。虽然长此以往下来,她似乎更惹人厌了,但好歹保住了他,绝对不亏……

    思及此,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感慨道:“他真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啊……”

    “是啊……”韩非含笑摇了摇头。

    云绰轻轻晃了晃酒樽,玉露于是微微荡起层波,在烛光下泛着浅金色的光华。玉樽润泽,琼浆清澈,映照着天际明月,耀晔煜然。她将杯中酒饮毕,而后回到桌前,拎起食盒。

    “夜已深,我先走了。”

    韩非颔首应道:“路上小心。”

    一阵清风吹过,她跃出窗口,几个起落便飞远了。韩非看向她离去的方向,笑容渐渐淡去,心不自觉地沉下半寸,生出无尽怅然。

    她向来不胜酒力,于是对酒敬而远之,今日却一反常态,连饮十几杯,想是已愁到深处,郁结于心,难以纾解……新郑,多少年来,每个曾经置身于此的人到最后都会落得个遍体鳞伤,奈何它似乎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能将所有的囚徒都□□于此,叫他们再也无法离开……

    一声叹息后,他扑倒在桌面上,缓缓阖上双目,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空空如也的酒樽。

    酒入愁肠,漱濯怅惘,赠予沉迷,遗之欢欣,实在是妙哉、善也……

    “醉兮醉兮,人生如梦。愿得一斛,一醉千年……”

    栾清君府

    庭院内,大片大片的碧游香团簇在一起,层层叠叠的花朵将青茎遮得严严实实,浅碧色的花瓣在夜风中摇曳,带起浓香阵阵。花海一眼无际,填满每一个角落,仿若人间仙境。花蕊紧攒在花心内,柱头金色的荧粉在月光下隐隐闪烁着光华,星星点点,如繁星般美丽。

    云绰靠在香樟树下,头枕着左手,遥遥地凝瞩着这片夜幕星河,眼神有些发怔,心难得的空了下来。鼻腔里充盈着碧游香馥郁的气息,她抬起右手,抚上一旁的酒壶,而后支起上半身,仰头饮下一大口甘醇。醇厚的酒气充盈着唇齿与鼻腔,伴着碧游花香则更显芬芳。醇醪划过喉咙,流入肚腹,冰冰凉凉的,却又带有一丝灼热,如火舌一般,舔舐着她的胸膛,带起一阵颤栗。

    酒是忘忧物,人是惆怅客。美酒入喉头,饮之辄忘忧……

    有人说,唯有饮醇三千杯,方能解尽忧愁。千杯酒下肚,自此以其生、为其死,无他,唯寄托尔。她以为她永远不会需要这种“寄托”,可实际上她也只不过是一介俗人,没有通天彻地之力,遇着过不去的坎了,就也只能和其他人一样,须得借着什么麻痹自己,才能叫心里好受些……

    幽香萦绕在侧,她慢慢咽下这口酒,而后又一口一口将整壶酒喝完,先前被清风洗尽的余醺再度涌起,眼中景象愈发迷离,脑子也变得晕晕乎乎的。她醉卧在花海里,放缓呼吸,双目微阖,无意识地伸出双手抱住自己,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直将自己裹成一个蚕蛹才觉得心中安定,得以渐渐陷入沉眠。

    ‘酒就这么好喝么?那明日我便给你打一缸酒,好叫你溺毙在酒缸里。’

    ‘哈哈,为师自知冷酒伤身,莫耽于觞酌,我只是小酌几杯,以销长夜罢了,小云绰无需担心……’

    ‘哼。’

    你说得对,夜,的确是太长了些。如此,今夜就惛醉、流湎于此,安憩于你的怀抱,明日过后,我便再不会、再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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