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八说完之后,密室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赵老太爷看着李有福,说道:“但你不能杀他。”
他无比郑重的重复了一遍:“记住我说的话,谁也可以杀他,唯独你不可以,如果你要杀他,我就把你晒干挂在城外的枯树上。”
李有福慢慢弯腰,道:“是。”
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平静温和的神色。
“你出去吧,我和老八还有话要说。”
李有福点点头,抓起尸体转瞬就出了密道。
“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将他带来见我,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过他了。”胡八的话是如此的真诚,他脸上的那些皱褶看来是那么的沧桑,仿佛每一道皱褶里都藏着秘密和心酸,他又说道:“我本不想告诉他,但这样瞒着一个孩子十几年,我心中有愧。”
赵老太爷拍拍他的肩膀,叹息道:“那你就应该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他。”
“我了解我的兄弟。”胡八停顿一下,接着用几近颤抖的声音说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赵老太爷转身,道:“这会儿他应该已经快出了边城,我只能帮你到这里。”
赵老太爷慢慢离去,胡八目送赵老太爷离开,他的眼里流出两行热泪,空荡的密室里只剩下胡八一个人,他今晚注定又要被那些埋藏在风沙下的秘密所折磨的无法入睡,或许让他苍老的,正是那些他无法说出口的秘密。
那早已愈合的伤口也似乎在隐隐作痛……
城外。
如刀的风里,隐约有一阵驼铃声。
一个人趴在骆驼身上,顶着风沙在沙漠里艰难的行进。
他是从边城出来的,准确的说是从赵府出来的。
一个时辰前,他在桌上看到了一封赵老太爷写给他的信,看完之后他就牵了一匹骆驼离开了边城。
那封信已经被他烧了,没有人知道那封信上究竟写着什么,秘密,岂非就是这样出现在人和人之间的。
风愈发的大了,骆驼慢慢跪了下来不再往前走,他便跳下来牵着骆驼慢慢走。
骆驼的蹄印和他的脚印被风沙不断的掩埋,就连断断续续的驼铃声也被风声所掩盖……
李有福回到屋里,慢慢坐在床上,他的表情依旧温和平静,他就那样坐着,一直坐着,坐了一夜。他的表情一晚都没有变过,就好像一副面具一样镶嵌在他本该痛苦扭曲的脸上。
次日。
在边城,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太阳是从赵老太爷府上那座碧瓦飞甍的楼上慢慢照过来的。
高楼无名,却恰恰是边城最出名的一座楼,因为那是赵老太爷的楼,似乎这已经不再需要多余的解释。
楼分三层,一楼是赵老太爷喝茶看书的地方。
边城也有不少人物,用赵老太爷的话来说,边城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所以边城有头有脸的人都来过这里陪赵老太爷喝过茶。
二楼是赵老太爷同手下商议事情的场所,也不知有多少件不为人知的秘密在这里被说出来,除了赵老太爷和他的亲信外,其余人是不敢踏上拐角处的台阶的,或许只有楼外的明月会偷听去一些永远也不会被人知晓的秘密。
三楼去过的人则更少,而今天,赵老太爷就是在三楼见李有福的。
三楼比起其余两层楼面积要小的多,窗户也大的多,家具也精美的多。
据说赵老太爷年轻时和大理的王爷有旧,王爷曾将自己的一把宽椅送给了他。
那椅子原来是摆放在王宫里的,沾了龙气,是无价之宝,而此时,这把椅子就摆在三楼,压在赵老太爷的屁股下。
“你看起来精神很不好。”赵老太爷看着面带疲倦的李有福道:“你应该好好休息,养足精神,你知道的,有的人是不允许倒下的,对我而言,对赵府而言,对这边城而言,你就是那个人。”
“我不是。”李有福比起昨夜,眼里已多了许多赵老太爷不希望看到的东西,脆弱,质疑,动摇。他接着道:“我可以随时为了您去死,也可以为了赵府将头颅抛上枯树,为了边城将热血洒在黄沙上,但我对于您,对于赵府,对于边城并不是不可或许的,您才是那个不允许倒下的人。”
赵老太爷道:“你比起昨夜已经有了变化。”
李有福道:“人岂非时时刻刻都在变,不会变的只有一种人。”
“死人,死人是不会变的。”这句话李有福没有说出口,因为赵老太爷已懂。
赵老太爷按着头,闭眼说道:“我已经是个没用的老人了,你还年轻,你的路还很长,就算你要离开赵府,离开边城,我也不会拦着你。”
李有福眼里出现了痛苦的神色。
“我不走,也不能走……”
李有福知道,他的命是赵老太爷给的,他的武功是赵老爷子教的,他绝对不能离开赵老爷子,这或许就是秦小玉所不能理解的东西。
怕和忠诚,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你若不走,或许会受到更大的折磨,你也一定在恨我,恨我为什么要让你知道那些事,却不让你去报仇。”
李有福眼里此时不仅出现了痛苦,也出现了泪花。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李有福却不是个轻易伤心的人,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在让别人伤心,让别人流泪。
比起流泪,他倒希望自己流的是血,他一直觉得,男人就应该流血,不应该流泪。
但他还未流血,已落泪,那他还是不是个男人?
他当然是,如果有人说李有福不是男人,那他一定是个不了解男人的女人,大多数男人对于血与泪的认知,是天生就刻在脊梁上的。
就如李有福认为的那样,有些东西的确只存在于男人和男人之间,若是让一个女人去理解这种东西,无疑是一件非常吃力不讨好的事。
但他不恨赵老太爷,他只是委屈,他发现,赵老太爷对他而言,已胜过了一切。
李有福的面色慢慢变得平静,坚强和忠诚也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睛里。
“我不恨您,并非不敢,而是不能,更没有必要,比起这个,我更在意我下一步要做的事。”
“如果你要留下来,就去帮我找药,我发觉最近得了一种心病,虽然好了一大半,但剩下的那点病还是让我很难受。”
“那点病总会好的,让老爷子生病的人,我只好让他们永远的消失,这样老爷子的病才会好。”
赵老太爷满意的点点头,说道:“这可真是个好办法,但在你去做这件事之前,我想先命令你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
“什么事?”
“睡觉。”
“我不需要休息,我感觉浑身都是力气。”
“不,你需要,而且这是命令。”
看着赵老太爷古树皮一样的脸,李有福突然有点感动,他急忙转身下楼——他绝不能让赵老太爷看到他眼中已经又有了泪花。
李有福推开门,看到秦小玉正坐在窗前发呆。
她穿着红色的石榴裙,三千青丝用白带挽着,她拄着下巴的手纤细修长,手腕上戴着一个精巧的手镯,宽大的袖口低滑,露出半截玉臂,裙摆并未遮住那双小巧玲玲的脚,李有福看的痴了。
秦小玉回头,嫣然道:“好看吗?”
李有福道:“好看是好看,不过……”
“不过怎的?”
“你的脚虽美,但却没有裹过脚。”
秦小玉瞪着他道:“谁说女孩子一定要裹脚?不裹脚就不是女人了吗?”
李有福有些说不上来了。
秦小玉又道:“那些裹了脚的女孩子每天只能无聊的待在屋里,既不敢背上伤风败俗的名声跑出去玩,也不能大胆的去找自己喜欢的人表露心意,你不觉得那条裹脚布是一个女人悲哀命运的开端吗?所以你要是娶媳妇,一定要娶一个像我这种可以撒开脚丫子在沙漠上跑来跑去的女人。”
李有福躺在床上,问:“昨晚你怎么没来?”
秦小玉冷笑一声,道:“你认为我就应该每天来陪你睡觉吗?”
李有福又说不出话了。
过了会儿她嘀咕道:“男人都一个德行,要是你也去找别的女人,我就把你那祸害姑娘的玩意割掉……”
李有福问:“也是什么意思?”
秦小玉似笑非笑的说道:“我十六岁的时候瞎了眼,看上了一个公子哥,还打算嫁给他,甚至把一本祖传的剑谱偷偷送给了他,结果几天后看到他和别的女人睡在一起,他说我没有裹过脚,所以不能娶我,你猜我是怎么做的?”
“你是怎么做的?”
秦小玉说道:“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把他家祖上三代留下来的基业给烧了个精光,我还觉得不解气,便女扮男装劫走了和他要成亲的那个女人,再让我大哥英雄救美,现在她已经成了我的嫂子,还生了一对可爱的孩子,现在我已经是那两个孩子的姑姑了。”
李有福立马转过身去闭上眼睡觉,他知道,和女人对话的时候,一定要站在女人的立场上思考问题,显然这一点他不擅长,所以他只能沉默,有时候沉默比说一百句话都要重要,李有福是个聪明人,他七岁时就懂得了这个道理。
“你怎么不问问我今天怎么来找你了?”
“我不想知道。”
秦小玉走过去躺在李有福旁边,说:“你要是不问,我就不让你睡觉。”
李有福无奈的叹息一声,问:“秦小姐,你今天怎么来我屋里了,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你了?”
秦小玉笑道:“既然你问了,那我就告诉你。”
“那就请秦小姐告诉我吧……”
秦小玉郑重的说道:“因为我想你了,所以我就来了,谁也不能剥夺一个少女追求爱情的权利。”
秦小玉已不是少女,她已经二十岁出头,已经是个真正的女人,在两天前的夜晚,她已经和李有福一起,笨拙而勇敢的冲上了大人的台阶。
但似乎女人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总喜欢觉得自己很小,或许这和她们害怕老去是有些关系的。
李有福问:“你到底什么来历?你不是边城的人,也不像老爷子买来的丫鬟,从你的话里面我能想的到你不是个普通的女子。”
秦小玉道:“其实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丫鬟,只不过我家小姐有点不普通罢了。”
“你家小姐是谁?”
“我家小姐住在一个大园子里,那个大园子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岛上,可是小姐不想待在那里,总是偷偷跑出去玩,这次她带上了我,但刚出岛她就被她那在关东做镖头的大哥和在长安舞坊做坊主的姐姐堵住了,她大哥和二姐见我不好好照看小姐,就给了我一点银子打发了我,我辗转多地,听到边城的赵老爷子是个感慨的人,就来他这里蹭吃蹭喝。没想到老爷子不仅收留了我,还对我很好,所以我打算留下来。”
李有福问:“你说的那个大园子是不是叫金园?”
秦小玉假装吃惊的说道:“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你家大少爷叫金德彪,二小姐叫金缕衣,你服侍的是三小姐,叫金铃。”
关东原有大大小小三十六家镖局,于五年前并为一家,称为“关东镖局”,其总镖头就是武林世家大金园的大少爷金德彪。
长安的剑舞坊闻名江湖,坊内不乏一些剑术卓然的奇女子,而其坊主金缕衣芳名在外,更是大金园的二小姐。
三小姐比起她的大哥二姐名气就小了太多,但李有福也听说过。
没想到秦小玉是从大金园出来的丫鬟。
李有福问:“那为何前天晚上你会在我屋里?”
秦小玉道:“那天晚上看到有人将一个女子送到你屋里,我一时兴起,就把她给放了,自己躺到床上。打算好好治治你这个好色之徒,没想到你是根朽木头,我又喜欢木头,所以就失身于你了,所以你要娶我。”
李有福道:“娶你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有一件比娶你要重要八百倍的事要做。”
秦小玉好奇的问:“什么事?”
“治好一个人的病。”
“谁的病?”
“老爷子的心病。”
秦小玉呼的一声坐起来,气道:“老爷子老爷子,一天到晚老爷子,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李有福坐起来,一把将秦小玉按在身下,笑道:“现在我就让你知道我是不是个男人。”
秦小玉绕有深意的笑道:“你就是根木头,你不敢!”
李有福突然觉得,秦小玉并没有消磨掉他的斗志,反而带给了他一种新的情感,这种情感不同于失去双亲的痛苦,也不同于对胡七的憎恨,这是一种甜蜜而温暖的感觉。所以他轻轻吻了下去,秦小玉缓缓勾住了他的脖子,羞涩的闭上了眼睛。
在五月的边城,突然吹来了一阵春风,这风不仅吹散了李有福的痛苦,也吹散了他的疲惫。
他们在彼此的喘息声中找到了从未属于过他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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