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耿玉花就被她的儿女们轮流接到家里。也不能说不好,也不能说好,反正,她就感到不舒服。
或许有人会问,住在儿女家,有什么不舒服的?再说,人老了不往儿女家住,还能往哪儿住!耿玉花始终不相信,她一个人过不了自己的日子,她非要住在儿女家才能渡过自己的晚年。
那时候,采薇还没来。耿玉花一个人在家,她的儿女们根本没办法让她一个住在那个破旧不堪的老屋里。
“妈,你一个人怎么可以住这样的地方呢!到我们家吧,我们是楼房,那里肯定比这里舒服。”
“我不去。你们住你们的,我在这里挺好的。”
“妈,我们在下面住得舒服,你在这里受委屈,我们心里怎么好受!再说,别人会怎么说,我们是不是不孝顺?我们是不是被人戳脊梁骨?我们这做儿女的脸上怎么能挂得住!”
“你们活你们的,管别人说那些干什么!”
“妈,您老人家可说得好,人活在社会上,怎么能不管别人说你什么呢!怎么能充耳不闻呢!怎么能脸皮那么厚呢!不可能的事。妈,你还是收拾收拾,跟我们走吧。”
耿玉花没说的了,只好收拾了一点简单东西,跟着儿女们下了山,来到了他们家中。
“你看你多好啊,有好几个儿女替你着想。在别人眼里,你是幸福的。”采薇轻轻地耿玉花说。
“幸福?姑娘,告诉你吧,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以后啊,我是哪儿都不去。他们就是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会去他们家里了。”
“为什么?您老人家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儿女们对你不好吗?”
“不是,他们怎么会对我不好呢?他们对我好得太厉害了。他们这样对我,我可反而不舒服了。”
“他们对你舒服,你反而不舒服?”
“是啊,你听我给你细说。”
耿玉花细细把她在儿女们家的感觉,不舒服的感觉说给采薇听——
看似客气,实则都是条条绳索,实则都是无形的距离。耿玉花实在是受不了捆绑跨越不了这些距离,也感到一个人走进另一群人的生活太难了,哪怕这群人是儿女。怪不得他们也不愿意回后周山,因为那也意味着一种进入。老头子死也不出后周山,有些人死也不进后周山,这都是一种拒绝进入和被进入。其实,谁进入谁都很难。
更有意思的是,耿玉花看到孙女三天两头站到一个圆圆的台秤上磅体重,说自己瘦了。耿玉花心说自己也看看是瘦了还是胖了,也跟着站了上去。结果,连指针啥的都看不出来。耿玉花吓了一大跳,心说,“这是瘦得如风轻了还是吃成猪样了。”谁知,站在嚼着口香糖一边孙女哈哈大笑,说,“奶奶,你站我们家电磁炉上干啥!”全家人那个笑,耿玉花那个难堪呀!真是没法说。
还是大虎的儿子悄喜有意思,他带耿玉花出去散步,一边走一边说,“奶奶,我给你照几张相吧。”
耿玉花从来都没照过相,俏喜就给她照各种相,写真的,彩色的,坐着的,站着的,都冲洗出来,摆在耿玉花面前,让她烦闷的时候,拿出来一个人看。
人一老,要么活得脸皮贼厚,要么活得心愈加敏感。耿玉花属于后者。她颇有自知之明,认为在谁家也不能待得时间长了,长了人家会烦。耿玉花在大虎家住了有一个月,就主动提出来说是到二虎家住几天,帮他照看照看小孩子。
“妈,我顾不上,我把你送到二虎家吧。”
“行,你把我送到谁家,我就去谁家。”
大虎每天起早贪黑,根本顾不上耿玉花。大虎的媳妇心知肚明,虚虚地让几句,就赶忙顺水推船,把耿玉花送到了二虎家。
就这这样,耿玉花又来了二虎家。
到了二虎家自由是自由,可就是太累了,一大堆的衣服,就在那儿堆着,耿玉花说搭把手吧,这可倒好,一家子的衣服床单被罩统统都拆下来了,就让你洗;看着满屋子洗得干净的衣物,二虎媳妇就夸张地说,妈,您真是干活儿好手,衣服洗得真干净,比我洗得干净多了。耿玉花做好饭,媳妇端起来,夸张地闻闻,嗅嗅,说,妈,您做的饭可真好吃,你看,您孙子们都爱吃。既然做得好,那就做吧,每顿饭,耿玉花都变着法子给二虎一家做饭,能者多劳么。
没出几天,耿玉花病倒了。
二虎的媳妇说,“妈,您真矫情,还没累您几天,您就病倒了。好像让您干了多少活儿似的。”
耿玉花只是不语。待到女儿们来看她,她悄悄告诉女儿,快把她接走吧,她实在是侍奉不动了。
两个女儿找了个很好的托词,就把耿玉花接走了。
来到大女儿家,耿玉花本想着还是闺女自如,再怎么也比媳妇贴心。输完液,身体也好点了,耿玉花可以四处走动了,偶然的,她听到女婿跟女儿在房间里吵架。
“你妈在咱们这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不要把我妈也接过来?她老人家也是一个人单着。”女婿的声音。
“我妈正病着,再把你妈接来,咱这日子还过不过了?你是不是想累死我!”女儿很愤怒。
“你妈在,这日子就能过,你就心甘情愿累着;啊,我妈过来,这日子就不能过了?你讲不讲理?告诉你,我妈来了,我愿意心甘情愿累着!”女婿摔东西的声音。
耿玉花什么也不想说,谁家也不想再住下去了。她打电话告诉大虎,无论如何,得把她送到后周山,她就是死也要死在那里。
大虎风风火火赶到小妹家,问耿玉花着的什么急!
耿玉花一脸平静,连一丁点商量的口气都没有,说,“我想你爹,想一村子的人。我要回家!回我自己的家!”
不就是个感冒,干吗住这么长时间的医院!耿玉花懊恼极了。
她吵着闹着要出院。儿女们都有些不解地问她,妈,你急甚哩?病总得治好才行,要是半拉子再反复更难治,更受罪。
耿玉花像和儿女真正赌气似地说,我没病。
看看也真没什么大碍了,儿女们也就给她办了出院手续。
出了医院,耿玉花以为解放了,急急地就想回后周山。
偏偏小女儿不放心,死活让耿玉花再回她家住两天。还没等耿玉花开口,所有的儿女们都众口一词,说,对对对,再对付两天,病就好彻底了。反正村子里就你一个人,您惦记谁呢!
我能惦记谁?!耿玉花急了。
其实,耿玉花还真有个惦记的人。
老胡是个削瘦的老头,矮矮的,头发早就全白了,两道眉毛很长,就势从眉棱骨上垂下来,掴了半张脸。夏天的时候,他穿一件花格子衬衣,显得颇有活力;冬天的时候,穿一件老羊皮袄,里子翻在外头,经年不洗,尘土、油腻混在一起,走到哪儿就把一股子羊臊味带到那儿。他是前家庄人,离后周山不远。每次都来后周山放羊。羊在山上吃草,他就跑下山来跟耿玉花说话。有时候,耿玉花在地里闲散地走,他就蹲在垄背或渠沿上,两手插在袖筒里,羊鞭子抱在怀里,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耿玉花出神。如果耿玉花是在屋子里,老胡就快步走到门口,等到打起帘子,人又磨磨蹭蹭起来,好像他的两条腿不听他的使唤了似的。
这时候,耿玉花就说,“你到是快些进来呀,把蚊子苍蝇都给我放进来了。”
老胡终于鼓足了勇气,人一晃,身子一歪,一闪,进来了。他不但人进来,还带进来一股清凉的气息,把外面的光也带进来一些。
耿玉花就喜欢这清凉的气息和那一闪的光。这清凉的气息叫她脑子瞬间清醒,那一闪的光总能叫她心头一亮。
可,那清凉的气息,不一会儿就变成羊膻味,耿玉花就有些不喜欢了,她赶忙起身为老胡沏茶。
有时,老胡的眼里找不到耿玉花,他就会站在高处,甩上三鞭子,然后两只手空握在嘴上,打出响亮悠长的口哨,口哨声传出老远,几乎是翻山越岭锐不可挡,像呼唤他的头羊,又像是吹出他心里焦惶。老胡打口哨的手像极了鸟儿的翅膀,一张一合的,打一声,张一下合一下,打一声,张一下合一下,眼睛朝四面八方瞅。好像是,耿玉花立马就会循着口哨的回声从哪个角落里笑眯眯走出来似的。
这一次,老胡是真的找不到耿玉花了。
一鞭子,两鞭子,甩得贼响;口哨,一声两声三声,尖利急促,吹出的全是焦急和心烦。头一天,老胡以为耿玉花跟他玩藏猫猫,以为她烦他了,也没在意,吹出的口哨是明亮的,清脆的,带着自我解嘲自我安慰也安慰她人的意思;第二天,第三天,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不见耿玉花的影子,老胡就急了,几乎要把鞭子甩断,吹出的口哨,像破旧的管风琴,呜呜咽咽。
“这声音听起来特别好听。”耿玉花的话有些伤感。
“是的,我特别爱听这种声音。”采薇无不羡慕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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