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的时间,两根驴鞭终于起了大效。二皮子的女人终于有喜了。听老中医把脉象说,是个男娃。当二皮子把这个消息告诉望春的时候,望春默然着,他想,或许老六真的投胎转世了。望春还想着把这个偏方告诉大杂院里的第一家房客,好让他们也多生几个男孩子,说不定老七、老八也能投胎转世。谁知,胡子啦喳的男人子弹射歪了,叫女人宫外孕,差点要了命。肚子里凡是能生小孩子的零配件全被扫了荡,儿子是只能想,不能生了。望春替他们遣憾了好长时间。老七老八只能投别处胎了。
二皮子心满意足了,搂着老婆大哭了一场。他要请望春喝酒。望春则建议到河捞摊上喝两盅。他们进了脸上冻疮女人的小饭摊。女人热情迎过来。二皮子两只手拍着桌子,像个常来的主,他自作主张要了一个烩菜,一盘花生米,要了个酱猪蹄,说,这个带回去,给娃她妈下奶。又改点了个醋溜肥肠,还要了一瓶大拇指酒,要温热的。二皮子点完了菜,问望春满意不,望春说是很满意。菜上来了。二皮子吃得满嘴生香,不像是他请望春,倒像是望春请他。他吃得痛快,吃得飞快,吃得霸气,一根花生米,挑个肉丸子,再来一口肥肠,抿一口大拇指酒……。腮帮子甩来甩去。望春几乎就没动筷子。二皮子抿一口酒,吃一口肥肠,再吃两口烩菜……二皮子吃得有声有色。你吃呀,看俺干吗呀!当二皮子紧着招呼望春的时候,盘子已经见底了。满脸冻疮的女人接住二皮子付账时,一脸疑惑地问,你俩谁请谁呀!望春笑笑,眼睛四下里瞅。满脸冻疮的女人知道望春想帮她把垃圾捎带出去。一迭连声说望春你清理垃圾太到家了,连说带推,把二人推出了饭店。
这一顿午饭,二皮子喝高了,看着望春,嘴里喊娘;撞着电线杆,又骂爹;看着过来的女人,就想张开双臂拥抱人家,人家骂他是疯子。他却说,女人真特妈太伟大了。他疯疯癫癫拉着望春,踉跄着脚步往前走。
路边一个算命先生,像姜太公,警觉地盯着行人。二皮子扯着望春要算命先生测测婚运何时来。他心里注满幸福,也要把望春早一点拉进婚姻的幸福里。
望春说什么也不愿意,说,哥,别糟蹋钱了。
二皮子不高兴了,说,咋,你舍不得花钱,哥给你掏。
俺不是那个意思。望春说。
那是啥意思?二皮子瞪着血红的眼睛说。
望春看着一溜的书店,很想进去看看,手揣在兜里,揉捏着一张纸。
二皮子以为他要付算命先生钱,早已掏出几百元钱,那是这个月刚刚领的薪水。
俺的命俺知道,哪用得着别人红口白牙地算。望春笑笑,说着,掏出了一张选民证。
啥狗屁东西!二皮子扯过一看,看着有些不可救药的望春,说,不值二分钱,谁当村主任,咋都一个样!说着就要揉成团,扔了。
别。望春一把拦住,说,二皮子,你不知道,为了这张盖着俺村村委章的薄纸,俺跟村主任都快打起来了。他还是不给俺发,俺跟他动了公家。他说俺住在城里,没资格行使选举权——
啥,狗屁选举,你还相信这个?你的那一票定不了音!二皮子的酒醒了一半。
不,俺可不这样想,这是俺的一种社会地位哩,你不在乎,俺在乎。望春涨红了脸,几乎要哭了。
你说啥?你说啥?俺咋听不明白哩?二皮子扯着望春的胳膊,寻找着望春的眼神,好像为望春的心情而难过。
天上的云委委屈屈,满含着泪。
街道上的一切,都急于把美表现出来,令人眼花缭乱。可如此一来,抖露出来的全是急躁和浮浅,是一种白哗哗的粗俗气,失去了一种朴素和文雅。原来,朴素和文雅其实是要严谨和知识做底子的,粗俗的背后恰恰是这两种东西的丧失。看着这个几乎陌生的城市,望春真想大哭一场。
望春的脑子里挣扎了好久,终于将一种悲愤从心里赶走,回过身来,拉了二皮子一把,心里想着老六,说,走,等你的大胖小子来到这个世上,咱们再喝。
二皮子的眼泪下来了,蹲在路边,嚎啕大哭。
9、石女
城市蓄满繁华,盛产诱惑。熙熙攘攘的人群,源源不断的物流,在望春看来,都是他们的。是藏了深意在里面的,藏就藏吧,他们有他们的烦恼。
刚刚进城,因为不熟,也因为相互隔膜,望春心里装了怯生生。他不和大杂院里的男男女女打招呼。不像老大铁锤,是个见面熟,和生人见了面,递支烟,拉几句,亲热地又拍肩膀又握手,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时日一过,老大铁锤也弄不清算不算朋友,看着面熟,却又模糊了印象,自己也糊涂了。望春可不一样。他会长久地远距离地观望,即使别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是不远不近地笑笑,有自我保护的意思。其实,望春保护着自己一颗脆弱的心,本能地保持着一种做人的尊严。可在别人看来,那是一种冷傲,一种离群索居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当望春渐渐看清城市的面貌和真相,渐渐从自己的工作中找到快乐,渐渐从别人的冷瘼和无所谓中奠定了自己的位置,那就是,城市需要实惠者,需要梦想家,但也更需要他们这种清除垃圾,妆扮美的人。这样一想,望春的心里踏实了。
人,找到了尊严,也就找到了自己。
穿街过巷的风,时而急急地吹着,把路边的树叶旋成一小撮一小撮,聚在犄角旮旯里秘语。春去秋来,第二家房客窗台上的一盆水仙花也开了,把酝酿了一冬欲说未说的话,招招摇摇,全吐了出来。
望春开始和人们打招呼,而且是大声地打招呼,笑眯眯的,有时还大着胆子开一些玩笑。这是一种做人的放松,是人们惯出来的放肆。人们也和他打招呼,还说些细碎的荤笑话。望春觉得温暖在人和人之间传递着。即使它是一种客套,一种虚假,可人与人之间确实需要这种虚假客套和面具。这叫修养。望春一点一点改变着由乡下移到城里,在任何一个城里人面前卑微无措和无所作为的状态。于是,他博得了人们的好感。就有人把仁义、厚道、活人等好多的惯用词加在他身上。望春渐渐有了人气。于是就有人给他介绍对象。望春心里明白,这是一种自我反抗的卓有成效,更是一种有意义的站立。其实,只要自己站起来,所有的人都不那么高大了。在他的生活圈子里,望春更加如鱼得水,活泛起来。他觉得,今天的这个样子,是对以往生活姿态的一种全面报复。
石女是在望春对自己的婚姻彻底感到绝望的时候,大杂院里的第一家女人的三姨给介绍的。当这个老女人在母亲米香面前絮絮叨叨说些石女的情况时,望春的心似枯井,黑咕隆洞的,看不出丝毫希望。
就试试吧,看看人家为你操心的那个样子。母亲米香这样打劝着望春。
是啊,为了解决他兄弟几个大大小小的光棍,不仅大杂院的人动起来,整个巷子里人几乎都动了起来。而且这些热心人还动用起了他们的家属、亲戚,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于是,就形成了一张不大不小的婚介网,只要和他们弟兄几个里头其中的任何一个合适的,都会一一筛选,大都是人家女方不愿意,嫌这嫌那的。这情形让母亲米香在这些热心人跟前欠了多少似的。所以,母亲米香就设法儿弥补这些人情:她把淹得好吃的泡菜,用小碗托着,一家一家地送。人情这东西,越是弥补,酝染得越深。这样一来,那些热心人越觉得米香这一家人确实不错,就越同情他们,就越甘心情愿为他们跑腿儿,拉线儿,就越不由自主地帮助他们。母亲米香为他们的热心付出维系了持久的热情。
望春见母亲米香说得有道理,就强打精神跟着那个叫三姨的女人去了。望春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不管成败与否,这是最后一次所谓的相亲。
石女在农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蛐蛐的叫是挑逗人的,蚱蜢一惊一乍,被人的脚步唬得四处乱蹦,天上的云散散淡淡,风也百无聊赖。望春一阵儿欢喜,好像是去看豆芽;可再往深里想,就不是滋味儿了。豆芽已经嫁作他人妇,想她能咋地呢?可望春心里还是不住地跳出许多好奇,也不知豆芽生活得咋样儿了,好不好,顺不顺心。望春知道没多大意义,可那毕竟是他的初恋啊。
云低低的,似人家炊烟的积聚,却沉着冷静,几块几块凑在一块儿,好像密谋着什么。
在三姨的引领下,石女家七拐八拐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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