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声突然消失。
周阿贵眼瞅着朝自己投来戏谑目光的男子,神经骤然绷紧,然后猛的往后撤了一步,同时间,手里的短剑朝着头顶挥去。咔铮一声,周阿贵整个人跪在了地上,持短剑的手几乎麻木,目光掠去,却见到手里的短剑出现无数的裂纹,他倏然往地上一滚,顾不得突兀不平的地面以及不远处的流水,呼吸间已到了平地边缘。
女子眸光一凝,身形飞起,转瞬到了男子的面前,手中细软的剑直指男子。男子笑意未消,却变得僵硬,凝望着女子的眸光变得难看。女子一剑指着男子,目光却投向门外。篝火将息未息,炙红的木炭散发着剩下的热量。
两个身影飘然落地,一个男子穿着与屋内男子相同的服饰,孑身而立,神态倨傲冷淡,在他的身后站着瑟瑟发抖神形萎顿的徐福。
“龙二,你怎么样?”
“大人,小的无能!”屋内男子羞惭的道。
屋外男子冷冷的望着女子,眉头微微一挑,道,“白莲教匪首慕容婉!”
女子淡漠的道,“是小女子。”
“放下剑,我留你全尸。”屋外男子道。
“让开,不然你就给你同伴收尸。”慕容婉毫不退却。不远处的周阿贵怔了怔,爬起来望着这些人。
“别说受伤的你不是我的对手,即便是你修为巅峰,也是我的手下败将,你还要执迷不悟吗?”屋外男子冷声喝道。
慕容婉冷然一笑,道,“若非你们暗自偷袭,区区广陵卫对我圣教应该是无从下手吧!怎么,阴谋偷袭得手就自以为是了,以为本女子是你手下败将了?”她的手忽然一抖,细软的剑骤然刺入了龙二的皮肤,一点血浮了出来。屋外男子的瞳孔微微一缩,龙二的面皮抽了一抽。
“大人,小的无能,给广陵卫抹黑了,小的愿意自我了结!”
“闭嘴!”屋外男子喝道。“该怎么走不用你教我,难道广陵卫的规矩你忘了!”
龙二身形一颤,抬起异样的眸光,道,“小的不敢忘记!”
慕容婉秀眉蹙起,两名男子的对话让她的内心咯噔一声沉下来,看来要挟是无效了。她微微垂下目光,瞥了龙二一眼。屋外微风袭来,带起慕容婉垂在肩上的秀发。忽然间,她运转手腕,细软的剑倏然从龙二脖颈滑过,刹那刺向了屋外的男子。
屋外男子冷笑一声,在徐福那惊恐的叫声中,他箭步而出,一掌拍向慕容婉。掌风呼啸,夹带着风雷之势。湿冷的空气酝酿着令人窒息的力量。慕容婉仰身滑步,细剑一横,从男子掌下掠过,她瞬即侧身,堪堪从男子的身边滑过,而后一剑后刺。砰!男子忽然回身,一掌打在了慕容婉的额头上。慕容婉如断线纸鸢,砸向周阿贵。周阿贵正自发愣,骤然见到飞来的人影,不自觉的探出双臂,接住了落下的慕容婉,但是,男子一掌之力极其可怕,即便周阿贵卸掉了不少的力量,仍然止不住的往后退去。
龙二瞳孔放大,“大人!”叫了一声,脖颈噗的飞溅起殷红的血来。
男子闻言,扭过头,便见到绝望的龙二,冷酷的内心猛然一沉,急忙跨步过去,一把将他扶住,一手捂在他的伤口处。但是,鲜血如从溃堤迸射的激流,无论他如何按住,鲜血仍然不停的流出。
“大人,小的无能,愧对、愧对陛下,愧对广陵卫的称呼!大人、大人,小的先行一步!”
“龙二!”男子目眦尽裂,嘶吼一声,可是他扶着的龙二却合上了双眼,从他的身边倒了下去。篝火仍然嫣红,火星在炙红的炭火上跳舞。
“杀我兄弟,拿命来!”
徐福呆呆的望着倒在地上的龙二,望见鲜血源源不尽的流淌在地上。刺目的嫣红让他恐惧,思绪仿佛被凝固了一般。男子如风一般从他身边掠过,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却落空了。徐福回过神,扭转身体,男子和那一老一少都不见了!
这是是非地,人是是非人,不应该自己参与。在这样的人与事中,自己若是卷入,不过狂涛中的叶子,注定被撕成碎片。徐福茫然而怅惘,就像是站在十字路口迷路的孩子。神情呆滞,思绪空茫,此刻,即便是寒风过耳流水叮铃,也不能让他清醒。
远处传来可怕的吼声,隐约可听到林木倒落的声音。
徐福浑身一颤,紧握双拳似乎鼓起了勇气,然后拔腿朝山下飞奔。
自己不过是小人物,在大人物的世界里,小人物何来福运!
他似乎跑错了方向,通向安吉镇的方向在东南,但他却朝西北的方向奔跑。如果没有人,山林或许也有道路,但那道路不过是飞禽走兽的过道;也许有人走下的道路,但是时日久远人迹稀疏,道路也会慢慢褪去。徐福从杂草丛生的林木跑过,湿滑的山林几次让他如滚木一般滚下去。
一个弯腰在树下拣拾什么的身影听到声音站起来,愕然的望着狼狈而仓惶的徐福,不明白这人到底为何如此急忙而慌不择路。
飞鸟尖叫,扑腾的翅膀惊起落叶片片。
陈辛用衣衫包裹着山菌朝着来路缓缓走去。他感觉到疲惫,无止境的疲惫让身体不堪重负,仿佛随时会无意识的倒下去。大脑也越来越不清醒,额头里似乎有一团火,在那里燃烧。忽然脚下一滑,他整个人扑腾一声摔倒,碾压着尺余高的棘草,朝着山下一路滚下去。
山深林静,男子怒火的声音在远处回荡。枝叶上的水珠密密麻麻的滴落下来,让干枯而腐朽的落叶,仿佛另一种生命在肆意的饱饮。
慕容婉盯着满脸皱纹如老树皮一般的脸孔,带着警惕和威胁。周阿贵则一手压着她的背脊,目光朝着远处逡巡。两人都趴在地上,身上是厚厚的腐烂的叶子。体内气息如残丝浮动,再无先前的涓流般的感觉,更运转不起来。慕容婉内心一叹,苍白的面孔有一种无力的颓丧。
周阿贵忽然嘘了一声。慕容婉回过神来,右手紧紧捏着剑柄,盯着十丈外树顶上飘飘落下的男子。男子手持长剑,几丈高的树木,他如浮云清风一般落下来,踩在软软的落叶上。山清林寂,呼吸在眼前化成雾气。男子眸光如利刃在四下里搜寻,这片林子,仿佛每一寸不合眼的地方均逃不过他的眼睛。
兹——兹!脚落在柔软的叶子上,发出稀疏的声音。
男子在几步之外,目光正落在两人身上的叶子上,那锋利的目光让躲藏的两人不自觉的感觉到一种被窥视的感觉,不由得绷紧了神经。这一刻,女子咬着嘴唇,做好了冲出掩盖物与对方搏杀的准备。周阿贵却浑身冰冷,从未有过的危机不能让他血液燃烧,反而生出一种自惭形愧的思绪。不过,男子盯着这边不一会儿,便将目光移开,面色铁青的扫视沉寂的林木。
兹——兹!男子从眼前走过,手里的剑流溢着冰冷的光芒。
两步,三步,慕容婉忽然从掩盖物中跃起,一剑无声刺出。周阿贵张大了嘴,惊恐的望着如飞鸿一般的慕容婉,此刻不知道是责怪、抱怨还是惊诧。细剑无声,只有叶子纷飞的声音,如风吹簌簌。男子脚步猛然一滞,然后回过头,那阴狠的目光落在了慕容婉的身上。
“死来!”男子滑身而来,一拳轰在了慕容婉的胸口,但是那细剑却从他的肩胛骨处穿过。血飙射,染红了慕容婉那苍白娇美的面庞。男子怒吼,随着倒飞的慕容婉几步跨进,拳头飞起。趴在地上的周阿贵咬着牙跳了起来,扑向了男子,手中短剑倏然刺向了对方的胸口。
慕容婉跌落在地,睁开的双眼只见到两个身影的靠近,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噗哧!
短剑穿透了皮肤肌肉,从脏腑中穿过。周阿贵撞着男子倒在地上,慌乱中抬起头,见到男子那圆睁而毒辣的双眼。周阿贵拔出短剑狠狠的朝他胸膛刺下。无声的威胁。沾染鲜血的短剑却毫无阻碍的刺入,扎透人心。周阿贵倒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气,不知不觉中,他的衣裳里外尽湿。他脚边,男子睁大的双眼渐渐失去神采。
一只山鹰盘旋着从高空飞下,穿过密密实实的枝叶,嘶哑叫着朝地面飞来。几滴水珠,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在空中舞蹈。
离此较远的芒砀山脉深处,大地在颤动,仿佛地龙即将从地下钻出,爆发出足以令天地震颤的力量。追上部下的张策、何安,回头望了一眼,不由得骤起眉头。这是乡勇?乡勇有如此锋芒?两人没有时间计较,他们都知道,耽搁下去,不仅自己兄弟等人会深陷危机,连救出来的小孩子也会重入魔掌。
对视一眼,彼此心意相通,便催促着兄弟们加快往山脉深处跑。
山深林密,夜静更深,山林如墨池,漆黑难辨。
脚步声惊起入睡的飞禽,灌木中的动物发出低沉的威胁声。有人摔倒,立刻有人上前搀扶。在这密林中,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挂了彩,衣服也如撕开的碎蝶一样。时间在这压抑而紧张的氛围里悄然流逝。张策忽然刹住脚步,这让一旁的何安吃了一惊。
“大人,怎么了?”
“不行,我们这样跑是跑不掉的,乡勇的气息如影随形,我们就像是被围住的猎物,永远还在陷阱之中。”
“大人的意思是?”
“何安,你带兄弟们走,走的越远越好。”
“那大人呢?”何安迟疑的问道。
张策冷酷一笑,道,“我留下来会会他们,我就不信了,这世上真有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怪物!”
“大人,还是我留下吧!”何安沉吟道,“兄弟们没有你带领,很容易一盘散沙,而且,我自信我的剑术还过得去。”
张策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等我死了再说吧!别再说了,快点跟上去。”他抬手抹了一下自己脸上的水,深吸口气。“青衣卫的规矩,不要忘了!”
“大人!”
“走!”张策声音骤然一沉,严厉喝道。
何安在黑暗中凝望着张策,虽然看不见却也知道他此时的面色如何。张策是个杀伐果断的人,要不然这些年在嘉定府这一块,也不能让青衣卫如火如荼势如猛兽。何安知道劝说不能,便咬着牙转身追了上去。
“如果我死了,那边证明传言不虚,若是如此,弟兄们啊,你们日后可得当心了!”黑暗中,张策低声说道。
他隐于黑暗中,如黑暗的一部分,如黑暗中的树木、枝叶、棘草、泥土,甚至是那水珠。无声无息,却敏锐异常。他如蛰伏的野兽,只等待着猎物的到来。加入青衣卫前,他不过是屠夫之子,每日里与那嗜酒如命好赌成性的父亲杀猪卖猪肉,杀人与杀猪不同,但是见惯了活生生的猪变成一块块供人分割猪食的菜肴,杀人便不再那般困难。后来他便加入了青衣卫,在青衣卫试训的三个月里,他吃过这一辈子最可怕的苦,经历了最难熬的孤独。但是他挺过来了,而且一直做到青衣卫校尉。
所以,他知道如何等待如何蛰伏,也知道如何掩盖自己的锋芒和戾气。无声无息,融入周边的环境之中,成为其一部分。
安静笼罩着世界,风吹叶子的簌簌声寡淡而冷清,滴水声似乎述说着时间的流逝。
来了!张策双耳一动,静静的躲在树干后面,眸光凝视着不远处晃动的枝条。看不见人影,但是能听到那略有略无的微动。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让清冷的空气在肺腑中激荡,刺激每一条神经。紧张突起,他紧握剑柄的手沁着汗水。
有人就在十步之外,而且不断的靠近。
一个,两个······十六个人。每个人的手里都是出鞘的腰刀,腰刀呈弧形,闪烁着寒光。张策在心里数着步伐,计算着每个人的位置。渐渐的,那些人就在身边,触手可及。张策眸光一凝,晃开脑海里的一切思绪,然后扑了出去。寒光一亮,鲜血骤然溅起。他的动作很快,快的就像是黑暗中捕捉猎物的猎豹,身形如流光闪烁,刹那间已在第十个人的面前,一剑刺穿了那人的咽喉。
一动便暴露,只不过速度在缩减暴露的时间。
十个人倒在地上,黑夜掩盖了他们的绝望。
可是还有六个人已经有了防备,身形一撤,便离着张策有丈许远的距离。张策抓着剑站在那里,血水顺着剑刃流淌在地上。他屏住呼吸,眸光如手中利刃的光芒,盯着那六个身影。
那六个人忽然缓缓让开,一个人从他们身后走来。第十七个人。张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看来这个人比那六个人的地位要高。那么,这人是谁?邓志龙!张策凝眸盯着前方,而对方目光一瞬就落在他的身上,他隐约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嘲笑。黑夜似乎对他毫不影响。握剑的手不由的紧了又紧,张策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只感觉咽喉烧灼的厉害。
那人缓缓走来,脚下传来卡兹卡兹的声音。
张策缓缓扬起剑,血水顺着剑流到手臂上。两尺左右的距离,那人停了下来,抬起一只手,悬在空中,然后,拇指和中指一触旋即弹开。噗!张策蓦然飞跌出去,那人手指一弹的刹那,空气便凝聚成了一粒可怕的力量,落在他身上便将他震飞。气血立时翻滚起来,被弹中之处烧灼而痛苦,而且还在朝周边扩散。
那人身形一掠,到了张策的面前,一手抓着他的咽喉,将他提到了自己眼前。
“知道什么是仙术吗?知道青衣卫解散前你们四处查办长死不死一案的情景吗?仙术可长生,也可让人脱胎换骨如仙人临世,挥手之间让天地变色让一切虚无。而我,便授得仙术。何为仙术?窃得天机气运,身入轮回之外,可避天道巡查。仙术,便是以天道之外的力量让天道之内的力量崩溃。所以,在我面前,你不过是凡俗中的蝼蚁,纵使你有如何手段,在我的面前,都是可笑粗劣的。”
张策的咽喉咯咯作响,咽喉的软骨仿佛随时要爆碎,他涨红的脸很快变得黯黑。内心里的挣扎和希冀倾刻变得绝望而低沉。对方呼出的气息触碰他的面孔,他仿佛闻到了幽冥的气息。这不是人,已经不是人,如果他曾经是,那么现在,他已经是披着人皮的非人间的人。他的双腿的蹬着,可是这并不能让他挣脱或者让他感觉好受些。对方的力气一点点加大,但不至于让他倾刻死去,对方似乎在玩弄他,就像是玩弄随时可以击杀的猎物,要享受猎物死前的愉悦。
“我们曾经都是凡人,甚至不过是凡人中的庸碌无为的低贱之辈,但是,偶然的机缘,让我踏足凡俗之外的东西,让我可以触碰天道之外的东西。有人告诉我,邓志龙,你想不想曾为人族之上的生灵,成为可以只手遮天的盖世强者,成为御空而行指点天地的仙神;他说,如果你想,那么,去窃取天机气运,去夺取成为强者的稀世资源,去奋斗吧!你瞧,我奋斗了,我拼搏了,在蛰伏之中,我可以掠视手段展现我的强大,让人畏惧,让人惊恐,让人膜拜!”
噗哧!
忽然一声短促而清锐的声音传来,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大人,快走!”绝望之中的张策被人一把扯开,然后被拉扯着飞奔而去。
那人的手悬在半空,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一把剑穿透了身体,只剩下剑柄静静的面对着他。那人的面孔骤然扭曲,双目的冷酷和自傲化为恐惧和绝望。“啊!”他撕心裂肺的叫喊,震动着山林,让草木生灵畏惧。张开的双臂,鼓动的气息,让身上的剑震颤。
退散在一边的六个人愕然的望着他,忽然无声的倒在了地上。
砰!
暗夜里,那人的身体爆炸,化为一团细密粘稠的雾气,飘绕纷飞。
森林是沉寂的,万千年来,它以无声面对着沧海桑田面对着风云变幻,夜里的一幕,不过是它悠悠岁月里的沧海一粟,于它无丝毫影响。夜深,惊飞的飞禽纷纷飞回自己的巢穴,受惊的猛兽终于可以不受干扰的出来觅食。枝桠上的一只松鼠,飞快的跳到另一支枝条,吱吱的似乎在说着先前的经历。
一声叹息,带着不悦和失望,消散的幽幽寂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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