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砀山北麓,草木环绕,山石嶙峋,拔地而起的孤峰,云岫缥缈,如缎带逶迤。一条流水,激荡于乱石之间;一口深潭,如芦草间的明珠。天色放晴,虚空澄净,飞禽翱翔,走兽率舞;一派欣欣向荣之意。
在特意清理开来的空地上,三十六名女童躺在草席上。她们年幼,心智未开,有着人生未受玷污的纯净和透彻,然而此时的她们,不知魂游何方,一直处于昏厥之中。时光流逝,带给她们的,不知道梦境里是安好亦或是折磨,然而肉身的变化,是越来越孱弱的气息、越来越消瘦的身形、越来越可怕的肤色。此刻,她们的稚嫩,被暗黑色模糊。
何安的剑法,飘逸灵动干净利落。他站在林木间,静如钟,动如风,呼吸之间,已在林木之间化作虚影,带起旋风,呼啸山林。剑光闪烁,利刃疾啸,树叶铺天盖地飞舞;剑气纵横,剑意冲撞,剑风宛若怒龙咆哮。
不远处的张策盘腿坐在石头上,双目闭合,面色苍白而安详。阳光挥洒,让人有种闲逸的感觉。面前的青剑,在阳光下流溢青色的光芒。张开眼,草木葱绿,耳边流水清灵。只是望见那迟迟未见醒转的女童,灵静的心情一扫而空,转而焦虑、担忧和不安。
何安化作一阵风,倏然到了张策的面前。张策抬头看着他,心里颇为吃惊。何安一套剑法下来,竟然面不改色气息平稳。张策内心一叹,道,“已经耽搁许多时候了,再继续下去,这些小孩若是震出什么状况,即便不是我们所害,也是我们拖累!”
何安点点头,在张策身边坐了下来,目光直直的盯着不远处的女童。他开口道,“刘向已经出山了,我们等两天,若是没有消息,我们就出山。”他的眸光坚定起来,握着剑柄的手也露出一条条青筋,想见其内心的情感变化。“有些事情,当为而不能退,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
“两天!”张策叹息道。“我们已经耽搁了许多个两天!”
“可惜我们不过是卫所的青衣卫,”何安苦笑道。“若是总卫的人来,我们就没有什么可以忌惮的吧!”
“只可惜青衣卫已经裁撤了,大人们也死的死逃的逃,这个时候还有谁敢冒出头来替我们撑腰!时事变幻,吉凶难卜,大势不利啊!”他当然知道何安的意思,也知道上面的人无论派谁下来都顶的过一个卫所的实力。只是,庞方、方烈、宋果敢、蔡琰被杀,荆猛病死,庞二也不知下落,也可能已经死了,现在青衣卫还有谁能支的起局面?他摇了摇头,道,“只能靠我们自己,没有他路!”
跟随而来的十几名弟兄,散落四处忙活着各自的事情。有的在修理木屋,有的在搭建围栏,有的在砍柴,有的在拾掇猎物,也有的在熬药、碾药、晒药。草木的清香在空气里弥漫。
“要是、要是孙淼也没办法,那我们怎么办?”何安忽然道。
张策吃了一惊,望着何安,好一会儿才道,“是啊,如果连他也没办法,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忧郁的望着蔚蓝的天空,一朵朵云彩如棉花一般柔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那就杀过去,”何安低着头,语气充满杀气的道。“杀光他们,让他们陪葬。”
张策朝他望去,显得惊讶,既而移开目光。风从林子里飞来,带来馥郁的气味,还有凉意。
孤峰以南,茂林之中。
一堆篝火,架着一整块的野猪肉。火光驱散着林间的湿气和凉意,林木下方草地上,细小的花瓣舒展开来,洁白如腻的花瓣让人心神舒畅。
“我们见过?”孙淼望着黑衣人。
黑衣人背着身,盘腿坐在那里,似乎在运息休养。只是听到孙淼的问话,黑衣人嘎嘎冷笑,道,“我们确实见过面,而且见过不止一次。”
“你是谁?”孙淼问道。
“一个死人,一个行走于阴阳两界的人。”黑衣人道。
“你知道你在助纣为虐,你知道那些无辜者被害死!”孙淼激动起来道。“可是,你铁石心肠,视若无睹。你确实是死人,而且是禽兽不如的死人!”
黑衣人忽然扭转过头来,那苍老的面孔仿佛蒙着一层面纱,让人看不清真容。黑衣人咧嘴一笑,道,“慕容正贤的妻子,你不是见过了吗?”
孙淼突然起身,扑向黑衣人,怒吼道,“你该死!”但是他的身体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在篝火之上,烈焰灼烧着他的身体,他痛苦的面部扭曲。
黑衣人起身,一步步踱到孙淼的面前,道,“我是该死,但是这天地,谁能要了我的命!你不满,你愤怒,你仇恨,但是怨得了谁?怪只怪你们人类太过贪心太过自私,这世间所有的恶,岂不是你们人类自己所造就!你们想象天堂,想象地狱,这两者,岂非你们人类自己的私心作怪!对了,还有长生!天地循环,岂可长生,若要长生,岂能遵循这片天地的法则!若不遵循,那便要破坏,破坏这一切。嘎嘎嘎嘎!”孙淼的衣服烧起来了,肌肤在火中收缩。“你只是凡人,或许不明白这一切背后的奥妙,你或许会问,我不当自己是人类,那么我是谁?你谁打破天地规则,那么天地规则之后又是什么?”
黑衣人扬起头,眯着眼睛望着树叶间的阳光,淡淡的道,“我们的文明,将覆盖你们所创造的一切,我们的力量之源,将用这片空间来弥补。我们所需的,便是这片天地,而你们所需的,不过是我们赐予你们的。”他的手轻轻一摆,被烧灼的几乎晕厥过去的孙淼砰的一声落在地上,滑了出去。
“愚蠢的人类,总以为自己可以战胜天地,可就不知道,如果没有这片天地,他们将怎么生存,若是没有这片天地的庇护,他们又将何去何从!”
痛不欲生的孙淼咬牙抬起头,愤怒的盯着黑衣人道,“你到底是谁?”
“哈哈哈哈,”黑衣人大笑起来,道,“你不妨叫我管家吧,因为你所见到的我,在你们凡人的家里,确实是个管家。”
篝火噗的一声熄灭,不剩半点星火,远处的树木上,飞鸟惊叫着飞起,引得无数叶子簌簌飘落。
郭明起独自来到张彭泽的家里,正好见到了刚从青楼回来一脸憔悴的张彭泽。张彭泽不大看得起这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只是现今的自己不过是落地的凤凰,又凭什么瞧不起人家,便淡淡点头,示意他坐下。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张彭泽道。
郭明起嘻嘻一笑,道,“张兄高中,小弟未来得及道喜,故此冒昧打搅。”
“哦?你是打算补上一份贺礼了!”张彭泽道。
“如果张兄看得起,小弟自然要奉上厚礼。”
张彭泽见郭明起虽然面带恭维,却似有事要说,便直起身,道,“你说来听听。”
“有一件大事,不知张兄愿不愿意插手?”
“什么大事?”
“有人购买考题院试作弊,这是不是一件大事?”
望着郭明起那不正经的笑容,张彭泽虽感厌恶,却也心中一动,问道,“谁?”
“范子正。”
张彭泽眉头一皱,道,“你们两家不是联姻了吗?为何要举报他?”
郭明起却翘起二郎腿,道,“世事变幻,那范子正虽家资丰厚,但到底是商贾之子,以其品行,实难配得上家姐,如今两人已解除婚约,所以,我们两家并无关系了!”
张彭泽略一沉思,便笑了起来,道,“我听说郭小姐迷上了文秀才,向来是喜新厌旧投了别人的怀抱了吧!”
郭明起目光一凝,却微微一笑道,“这叫做良禽择木而栖!”
“对,是良禽!”张彭泽内心却不由咒骂,当婊子还想立牌坊,郭小姐与文秀才的风流韵事早在读书人之间流传开了!可怜那范子正却傻乎乎的替人接盘。他却道,“你确定要举报他?”
郭明起不知道张彭泽的心思,点点头道,“如此斯文败类,自然要检举揭发。”
“可有证据?”
“有,购买的考题还在其家中,有证明其购买考题的卖题人。”
“人证现在何处?可愿出来作证?”
“人证已被小弟扣押,随时可出来作证。”
张彭泽心中暗叹,心道,“为了毁掉一个人,你可真是什么都准备好了啊!”心里对于范子正却多了几分惋惜。范子正此人虽然商贾子弟,却也行为不算浪荡。他想了想,道,“你本可自行去检举揭发,为何来找我?”
“张兄是张大人的公子,张大人虽然故去,却也是百官典范,却张兄乡试高中,已是举人,由官家后裔及举人出面检举,大人们更为相信,而且,如此也对张兄如何仕途,多有帮助!”
张彭泽心中一动,郭明起此言确实有道理,如今家父去世,权势轰然崩塌,若是此时自己率性而起建立功业,岂不是为日后自己会试、殿试以及选任,多有帮助?他用手敲了敲桌面,在思考此事如何办才好。想念间,他忽然想到解家,解赞如今不过是典使,若是要升上去,他必然要将县丞挤掉,再借自己的政绩名望抬升自己。如今,县丞张武德主持院试,院试出现舞弊案,他难辞其咎。
郭明起也不打扰,他知道张彭泽答应了,不过是在考虑如何运作而已。
不一会儿,张彭泽朝郭明起望去,道,“此事需要与解典使商议。”
“小弟唯张兄马首是瞻!”
“好,你我同去与解典使商量。”
解赞与解子安正在喝茶,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什么,气氛有些尴尬。这个时候有个衙役进来禀报,说是张彭泽来见。解子安眉头一皱,望着自己的叔叔。
“现在的张彭泽不过是落地的凤凰,虽然乡试高中,却也因为守孝不能及时参与会试,前途算是断了,此时而来,莫非是为了仕途的事?”解子安问道。
解赞也不知道此人过来为何,便道,“子安若是不想见他,便到耳房避一避。”解子安点点头,便去了隔壁,解赞随即让张彭泽二人进来。见到两人,解赞上下打量,心里却在思量,这郭家公子今日来此干嘛。
“彭泽,你父亲的事,莫要过分忧伤,家中的一应事物,有什么需要的,与衙门说来,衙门会尽量照顾的。”解赞道。
张彭泽拱手道,“谢谢张大人体恤,现今家里尚可,并无难处。”
“来,坐吧!”解赞唏嘘道,“我与你父共事十余载,你父在时,对我颇多照顾,而今英年早逝,国家痛失良才,实叫人心痛。时也,命也,天道无情也!”
张彭泽面皮微微一抽,心里对于解赞的假模假样实在难以接受,却无法表现出来。他连忙道,“解大人,今日前来实在是有大事要告知。”说话间,他朝郭明起使了个眼色。
郭明起急忙道,“张大人,是关于本次院试的事情。”
解赞心中疑惑,哦了一声,道,“院试?院试有什么问题?”
“有人舞弊!”张彭泽严肃的道。
解赞面色骤变,紧紧盯着张彭泽,内心却忽然感觉到一丝兴奋。
“舞弊?”解赞道。“贤侄,这可是天大的事情,不可玩笑啊!”
张彭泽摇了摇头道,“张大人,若非情况属实,彭泽也不敢来见大人,更不敢说此事,实在是有人目无王法胆大包天作出卑劣之事,彭泽也是读书人,更是举人,对于此等辱没读书人高尚德行之事,彭泽闻之动怒,不敢隐瞒。”
“这是真的?”解赞问道。
“真的。”张彭泽和郭明起同时道。
“可有证据?”解赞问道。
“有物证人证。”张彭泽道。
“谁?”解赞再次问道。
“范子正!”郭明起脱口而出。解赞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他的身上,那眸光幽幽的让人发麻。
解赞站起身,背着双手在屋里踱步,然后扭过头盯着张彭泽二人,严肃的道,“科举舞弊历来是国家严厉打击之事,若查明属实,不仅革去舞弊之人的生员身份,更是抄家灭族。所以,我再问一遍,刚刚你们所说可是属实?证据是否齐全?”
郭明起浑身一颤,眼前飘过一抹红影,那是鲜血的模样。张彭泽却挺胸抬头,道,“若不属实,彭泽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学生也是!”郭明起道。
“好,你们下去写份状子来。”解赞道。
“大人稍待,学生去去就回。”郭明起二人纷纷退出去。解子安这个时候从耳房走进来。
“你都听见了?”解赞道。
解子安点点头,道,“子安只是不明白,这郭明起和张彭泽怎么会搅在一起,平日二人并无多少来往啊!”
解赞冷笑一声道,“郭、范两家交恶,缔结的婚约也被解除,而范家家资丰厚,实乃一头待人啃食的肥鱼,范家败,家资自然归于旁人。但郭家不想一人出头成为别人指责的对象,自然极力拉拢别人趟这趟浑水。”
“只是二叔你为何要接此事?”解子安疑惑的问道。
解赞哈哈一笑,道,“你未入官场,不知官场之事。我解赞虽有家族支持,但不过区区典使,若是此次能整肃院试,让县丞只为悬空,我便能轻而易举坐上县丞之位,届时县令、知府,岂不可以变化!”
解子安眉头一展,拱手道,“那侄儿为二叔道喜了!”
“子安乃翱翔九霄之大鹏,微末官职之事,污秽不堪,非子安可接触。你去吧,既然老爷子如此重视于你,你可莫要辜负了老人家的心意。说实在的,若是老爷子能将一半心思放在我身上,那我早就辞官不做了!”解赞道。
“那二叔先忙,侄儿在家中略备薄酒恭候二叔回来庆贺!”
“去吧!”
张彭泽二人再次回来,手里已多了一份状子。解赞接过手仔细打量一份,点点头道,“此状本官已接下,你们二人这就随我去乡勇营。”
“学生遵命!”
解赞立即召集三班衙役,以户部房典使参六部都虞之身份,喝令三班衙役即可包围考院,不许任何人离开。随后自己带人匆匆去了乡勇营。
考院门外。提前交卷的陈辛刚刚出来,便见到了范子正,两人怔了一怔,既而笑了起来,彼此走到了一起。
“考得怎么样?”陈辛问道。
“跟你比肯定是比不了的,不过应该能中吧!”范子正道。
“能中就好,只要能继续参与乡试、会试及日后的殿试,便可以了!”陈辛道。
“殿试不敢指望了,”范子正道。“能有个功名,日后我看哪个混账王八蛋敢看不起我范家。走,你我兄弟多日不见,今日可得畅饮!”
陈辛迟疑了下,摇了摇头,道,“我跟正贤院正越好,考完就得去拜望他。这样吧,明日我去你府上拜望伯父,到时候怎么喝都行。”
范子正拍了下自己的额头,道,“上次说好你去我家的,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情,就让你小子耽搁了!行,明日我在家等你!”
就在这时,如潮水般的衙役气势汹汹的围了上来。范子正和陈辛吃了一惊,范子正的心咯噔一声,一种不好的感觉从心底里生发出来。陈辛却疑惑的望着衙役,低声问道,“这是考院重地,这么多衙役过来干什么?”
火光下,范子正的面色显得苍白,道,“不、不知道。”
“奉户部房典使参六部都虞之命,所有考生不得离场,否则刀剑无眼,误伤自负。”
“全部围起来!”
陈辛和范子正互相对视一眼,各自心思不同,却也都退到一边,任由衙役们盯着自己。这个时候,考院大门被打开,一个监考官走了出来,不悦的瞪着衙役。
“这是干什么,不知道这里是考院重地圣人之地吗?如此乌烟瘴气,你们是想污秽圣地吗?”
“启禀大人,小的们奉都虞之命,前来拱卫考院。”
“拱卫考院?考院有圣人庇护,岂是尔等贱隶能够污秽的?赶紧滚!”
衙役们却一动不动,先前说话的衙役咬了咬牙,道,“都虞之命,不敢违抗。”
“你们、你们反了天了么?好,好,既然本官之话你们不听,那便让县令大人来告诫你们!”
大门砰的合上。考院内,考生们茫然无措,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那监考官扫了一眼,不满的喝道,“看什么看,还不继续考试!”一甩袖子,走进了大厅,张武德坐在首位,面有怒色的喝着茶。
“大人,那个解赞到底搞什么鬼,为何派三班衙役包围考院,这不是有辱斯文吗?”那监考官道。
张武德端着茶杯的手却微微颤抖,眸子深邃似乎想着什么。
“他不在?”他问道。
那监考官摇了摇头,道,“没见着。”
张武德长叹一声,放下茶杯道,“继续考试吧,既已开考,便不能中断。有始有终嘛!”
“可是大人······”
“该干嘛干嘛去,如此慌乱,成何体统!”张武德说完,迈步走了出去,留下监考官们面面相觑,却又无奈只能继续监考。张武德走出屋子,站在石阶上望着一列列考房,那一盏盏的灯宛若星辰在银河之中。仰头望着无星月的天空,苦涩的吁了口气,喃喃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解赞,你有的是能耐,为何不直言你要当这县令,偏偏这个时候用如此大的名目来整我!”这事一发生,他便想到了深层次的寒意,不由得毛骨悚然。
考院门外,忽然传来解赞的声音,让张武德浑身俱冷,整个人颓丧起来。
“范子正,有人告你院试舞弊,随本官回衙门接受调查。来人,将嫌犯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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