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琴的忧伤,让塞上的风沙更显苍凉。
“昨夜梦江南,水美草木香,院里秋千架,儿童逐戏忙,忽然钟声响,残梦随风霜。南地春意暖,北地凛然冬。多少故知交,炉前谈过往?曾经言辞利,主张各纷扬,推杯换盏急,醉酒笑穹苍。零落天涯远,残躯血气荒,如这漠上土,随风自怅惘!痴念旧时景,聊以慰残生!”
老人坐在荒坡上,怀里胡琴,发出嘶哑忧伤的旋律。黄土漫漫,随风起扬,寥寥植被,艰难求生。如这荒漠,老人的沧桑如刀刻风蚀。有人从身后走来,拖着常常的裙子,显得凄凉孤独。老人回过头,望着来人,微微一笑。
“萧老!”女子露齿一笑,却难掩内心的落寞。
“公主!”老人回应道。
女子款款的在老人的身边坐下,双手环着膝盖,望着浩瀚一色的荒漠,眸光暗淡。老人将胡琴放下,也将目光投向远处。
“公主有心事?”
“我要走了,”女子叹息道,“大家都安定下来,但是这里不是我的归宿。”
“那公主打算去哪?”
女子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想离开这里,却不知道要去哪里!天大地大,却没有一个可以让我羁恋的地方,没有一个能让我甘愿留下来的人。”她忽然转过头凝望着老人,眼睛里已是蓄满泪水。“萧老,你说、你说他还活着吗?”
望着女子满含泪水的眼睛,老人的心蓦然颤抖,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心里回荡。他那枯瘦的手紧紧抓着膝盖,内心在挣扎,可是不一会儿他便泄气了。
“忘了他吧,”老人道,“斯人已去,再也回不来了!”
女子绝望而忧伤的垂下头,埋在双臂间,无声的抽泣着。老人低声一叹,道,“小飞他们已经多次出去打听,可是没有半点大人的消息,外间传言,已经确定大人死了。公主,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和路,望了过去吧,去寻找你自己的幸福。”
“幸福?”女子抬起头,满脸的泪水,“当初父皇将我下嫁夷狄,我的心便死了,只是遇到他之后,我忽然又有了希望,他让我觉得有了依靠。萧老,你知道吗?在小的时候我和他就认识,只是那时候,我们不过是两个世界的人,彼此擦肩而过而已。但是老天却要作弄我,让我在最绝望的时候遇见他,又对自己产生了期望,可是,可是,最后的结果还是绝望。”
老人默默望着远方,幽幽的道,“我们都希望他活着,甚至在梦里,我们多少次回到黑风城,回到一起杀敌的日子。可是我们都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妄想,不过是一场痴念而已。青衣卫没了,没了大人的青衣卫便是一盘散沙,成了普通百姓。”他站起身,转身望着不远处灰色的屋宇,那里,大人小孩的身影成了灰色唯一的灵动。“你看看,大家都不再担忧不再焦虑,而是为这各自的生活而奔劳。这里成了大家的家,成了新的开始。”
女子起身,风吹动裙子,在那里飞舞。女子撩起遮在脸上的秀发,道,“我决定离开了,大家在这里安定下来也不需要我去担心了!”
老人点点头,道,“各人有各人的选择,老朽虽然不舍,却也只有祝公主一路顺风!”
“谢谢你,萧老!”女子说完便朝着屋宇方向走去。
北风呼啸,尘土飞扬。老人重新坐下,抱着胡琴缓缓拉起舒缓而哀伤的旋律。
“却道故人来,谁知故人去,青衣请珍藏,青剑常擦拭,风云激荡时,随我杀人去。”
女子快到屋宇的时候,一个年轻男子快步跑了过来,脸上带着焦虑和不安。女子停下脚步望着男子,待到对方到了近前,才开口问道,“文路,怎么了?”
“公主,不好了,出去走货的兄弟回来说发现不明身份的人朝我们这里赶来。”
“不明身份的人?”女子皱眉道,“到底是什么人?他们来此的目的是什么?”
男子摇了摇头,道,“不清楚,但是看他们的样子像是不怀好意。而且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像是大陈的官军。”
女子心里咯噔一声,严肃的道,“去找高小飞,把你知道的告诉他。”
“是,公主。”男子转身跑开。女子却回身朝老人跑去。
“萧老,不好了,”女子站在老人的身后道,“有不明身份的人朝我们这里赶来。”
老人低声一叹,缓缓将胡琴收好,站起身来道,“我们回去吧!”
两人回到村落,一个身材健壮的男子正将村里的人聚集起来,见到老人和女子过来便微微点头示意。
“萧老,显然大陈没有打算放过我们,我们在此藏身地点已经被他们发现。”健壮男子严肃的道。“若是他们执意下杀手,我们这里很多都是普通百姓,真发生冲突,受伤害的肯定是百姓。”
“那你打算怎么做?”老人问道。
“实在不行,我们就离开这里。”男子沉吟片刻道。
“可是,我们这么多人能去哪?”一人问道。
“去汉唐,”老人道,“汉唐有一统之决心,而且对于投靠的百姓无不应允,去那里才能让大家彻底安下心来。”
一旁的女子秀眉微微剔了剔却没有开口。男子点点头,道,“晚上我们大家开个会,即便是去汉唐,我们也得规划好路线,计划好路上的一切事宜。”
老头点了点头,伸手从腰间掏出烟杆,装上烟末,点上火,吸了一口吐出烟雾。他道,“这一路我们得防着大陈、犬戎、北汉,还有路上的匪寇,不容疏忽。”
“大胆,你去找二狗他们,让他们立刻收拢百姓,另外安排人四处监视,防止任何陌生人靠近。”男子道。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找二狗他们。”一名男子快步冲出屋子。
男子望着老人那干皱的脸庞,道,“没想到安稳没多久就发生这样的事情,迁移路远,百姓又要受苦了!”
“北地处于辖制之地,我们无依无靠,自然成了强者嘴下的一块肉。可是,从死人堆里走了一遭,我们还畏惧什么!”老人道。“无非就是生死,要么活着,要么死去,要知道,黑风城一战,我们死了多少人!”
“要是大人在······”男子突然止住,有些错愕和迷惘。
屋里的气氛骤然凝滞,男子的话勾动了在场人的心绪,不由得想起所想念的人来。老人吧嗒吧嗒抽烟,女子则转身走到门口,凝望着门外嬉戏的儿童,眸子濡湿。
安吉镇,凌晨,解家内院。
女子穿着白裙,如木偶一般坐在榻上。红烛垂泪,火焰摇曳。屋子里被红色的装饰点缀,显得喜气洋洋。但是女子的神情却是冷漠和愤怒,眸光如利刃仿佛要将眼前的人杀死。她的不远处,椅子上坐着的是面貌三十来岁的瘦高男子,男子端坐在那,一身文气,显得文质彬彬谦和有礼,不过一双眸子却带着戏谑。
“老夫不用知道你是谁,更不用知道你来安吉镇的目的,或者你是否愿意给老夫做小。你要知道,运用神识注视周边的情况是很费元神的,所以,虽然老夫不知道这些东西,但是自你踏入安吉镇,老夫便已知道你的存在。极阴之体,求道者孜孜以求的东西。万物负阴抱阳,人也如此,可偏偏上天还要创造平衡之外的极端,那么,你说这是为了什么?”男子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那就是说,老天也希望人能从这种现象中找寻天机。”
洁白的酒壶,洁白的酒杯,凝脂温润。男人轻轻啜饮,酒水绵软,让人舒畅。他吁了口气,道,“求道百余年,虚掷光阴,老夫有名有权有钱,却对于世间的一切享受不屑一顾,如苦行僧一般克制欲望斩断情缘,为何?为了达道,为了长生,为了成仙!若是功败垂成,那么老夫这一辈子的付出便付诸流水。可是老夫成了,成了便一切付出都值了!有人背地里骂老夫假道学伪君子是披着人皮的野兽残忍嗜杀。可是老夫不在乎,真的不在乎,与老夫大业相比,这些苍蝇的嗡鸣算得了什么,他们这些庸俗之辈,岂知鸿鹄大志!”
男子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步。四下静寂,凌晨的空气湿冷入骨。男子道,“老夫本可不用如此大张旗鼓,更不用增添这些无意义的骂名,可是老夫与皇室有约,他们于老夫庇护,老夫于他们长生。所以啊,在这暗流激荡的时候,老夫不得不给皇室一个交代。老夫需要利用你我成秦晋之好的由头让皇室里盯着老夫的人知道,老夫并没有让他们失望,老夫做到了他们所需要的,所以,他们要给老夫闭嘴。”冷酷一笑,那瘦长的脸清澈的让人悚然。“广陵卫应该已经将消息送回去了,不用多久,皇室派来的人也会到来,到时候,由官府镇场,老夫可以无忧的勾连天地、渡劫成仙。”
女子的脸在烛光下扭曲,眸光冷酷的连烛焰也要退步。但是女子不能动,她的身体被男子用诡异手法定住,已不能由她的意志来支配。忽然间,她似乎想到什么,神色和眸光变得忧郁哀伤,一种莫名的绝望和怨恨,在心里勃然而生。
男子走到女子的面前,俯下身盯着女子的眼睛,道,“老夫从未向其他人说过这些,也从未如此说过话,你知道为何老夫要对你说这些吗?你不用想,也无需你回答,老夫告诉你,因为老夫身边的女子,从来就是听命于老夫的木偶,是老夫手里的器皿,没有思想,没有情感,却绝对忠诚。哈哈哈哈!”男子啵的一声在女子细嫩的脸上吻下,然后旋身而走,出了屋子,而女子的脸上,已挂着两条泪痕。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男子站在屋外,石阶下如幽灵一般的老管家静静的站在那里。
“被青衣卫逆匪劫走的女童已全数带回。”老管家道。
“那些狗东西呢?”
“尽皆被杀!”
男子沉吟半晌,道,“带上屋里的女人,随老夫去看看。”
“是!”
幽暗的石室,就像一口掩埋的棺材,集聚着天地阴气,仿佛也有来自亡灵的怨气。三十六个女童,成圆形摆放在切削齐整的石块上,一动不动,神情呆滞,那睁开的眼睛没有半点光彩,那张开的嘴巴仿佛在呼唤什么。圆形的摆放,仿佛某种阵法。
女子站在那里,眼前的景象让她的身心颤栗,神色不由得苍白。
男子四下扫了一眼,点点头道,“你做得很好,不仅将她们带回,还让她们在这段时间里失去的阴死之气重新入体,不错,这些人随时可用于老夫的渡劫之中。”
“主人需要,老奴岂敢懈怠!”老管家木无表情的道。
男子走到女子的面前,道,“你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用的吗?”女子眸光锋利的盯着他。“跟成年女子不同,她们至阴至纯完璧无瑕天性未失,老夫布置天罡阵法,渡劫之时,因为天性所吸,可让天道认同,故而削弱雷劫,减少老夫的危险。而你们,却失了天性,只能作为药奴,成为老夫炼制神丹妙药的容器。”
女子的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胸口如怒涛一般的起伏。但是,她纵有万千怒火浩瀚仇恨,此刻也无能为力。现在的她,只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她无奈的合上双眼,自己与她们有何区别?
“老夫所需,这些还不够,凭你的身手,出入于千万里之内不过刹那之间,你去给老夫把剩下的找齐。”男子冷声道。
“老奴知道。”
“去吧!”
老管家一声不响,刹那消失在原地。石室里,穿着凤冠霞帔的女子如石雕伫立。男子则缓缓走到女童所围起的圆形中央,盘腿坐下。气流在涌动,自四周汇聚在男子的身上,而后转化为一种乖戾之气,融合到男子摊开的手掌中。
北域,浩浩荡荡的行人在荒漠里穿行,行动缓慢,宛若疲惫的老龙逶迤。北风疾啸,卷起万千沙尘蒙漫在天地之间。在这群人的前后,有全副武装的年轻男子骑马策应。
这个时候,东面沙丘上,忽然出现几十个黑影,这些黑影骑着训练有素的马上,冷冷的望着往南移动的人群。他们一袭袍服一柄长刀,狂风不能让其晃动沙尘不能让其退避。在他们的身后,数千犬戎骑兵整装待发。
“天气不好,大家行动起来很难,”二狗吐了口唾沫,道,“而且队伍排的这样长,一旦有人偷袭,我们很难兼顾。”
高小飞凝视远处,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们手里没有那么多人手,老百姓有老有少,不可能像我们一样快速行动。仔细些吧,过了黑沙,靠近汉唐那边,我们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二狗已经成熟许多,管理、谋划以及行动,以及赶超了青衣校尉的水平。二狗嗯了一声,策马回到队伍后头,朝自己人低声说了几句,那几人应声到了队伍两侧。抬头望着蒙蒙的天空,他的心里如巨石悬空,压抑而沉重。他想起黑风城的日子,想起那让人绝望的杀戮,面孔不由得沉下来。
一支羽箭疾啸冲上高空,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有人!”二狗咒骂一声,立刻策马而出,瞬息间,那些在队伍身边的骑手纷纷冲了出来。高小飞的面孔阴沉可怕,手里的青剑被他捏的咯咯作响。
片刻间,东面尘土飞扬,大地仿佛在颤动。在朦胧中,可见那闪烁的寒光,仿佛沙尘里有疾驰的千军万马。百姓蓦然惊慌,井然有序变成了无序和混乱,人们仓惶奔走,叫骂,啼哭,恐惧。
一面狼旗在那里飘摇。二狗呸的一声,阴恻恻的望着冲来的骑兵,斥道,“狗娘养的犬戎人,黑风城没有让你们畏惧,现在跑来送死,便让你们知道我们汉人的可怕!”剑呛然出鞘,骑手们面无惧色,宛若手里的青剑坚韧锋利。
“避敌锋芒,等我号令!”高小飞冷声道。
孟尝吧嗒吧嗒吸着烟,长剑插在脚下的地上,烟嘴里的火光忽明忽暗,宛若混沌之中的星火。随后,他将灰烬倒掉,将烟杆插在腰间,拔起长剑,走到了高小飞的身侧。
“骑兵不可怕,你可注意到还在那里的人。”孟尝道。
高小飞微微一怔,凝目望着东面的沙丘,果然,那里还有身影在那里。那些是什么人,犬戎人?可是看那样子,却又不像。高小飞心里琢磨,但这是危急之局,并无更好的办法。孟尝这个时候开口道,“分两批,先后冲杀,互相照应。”
骑兵越来越近,数千人马,宛若黑压压的风尘扑面而来。
高小飞手一挥,一队人马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高小飞道,“第一队冲杀,第二队随后进攻。杀!”
百余人得令催动胯下马匹风驰电掣般冲了出去。百丈,顷刻到了尽头。百余人冲入千余人队伍,厮杀开始。
怒吼,咆哮,刀光剑影,血光飞溅。刹那的杀戮,刹那的冲击。
高小飞已领着第二队人们冲了过去。宛若激流冲入大海,宛若流星撞击星球。杀戮让他们无所畏惧,死亡让他们更加坦然。在血与火的黑风城,他们以弱迎强,在生与死之中捍卫尊严。此刻,他们更加不惧,以内心的坚定信念,搏这虎狼之敌。
“杀!”高小飞一剑砍在一名犬戎兵士脖颈上,振臂呐喊,瞬即左右晃动,长剑挥舞捭阖。
“啊!”屋子里传来大声的叫喊,陈辛从噩梦中醒来,汗水打湿了衣裳,梦里的情景鲜活的留在脑海里。杀戮,鲜血,火焰,尸体。他坐在床上,那些景象仿佛就在眼前。这是噩梦?可是这样的梦境如此的真实,仿佛过往的记忆重现。头部沉沉,隐隐的刺痛就像是某种信号的抗争。他抬眼扫了一下自己的屋子,一切都没有变,桌子上的书籍、纸墨,既而他想起陈二和老方,并非什么也没有变。
老方变得诡异神秘,陈二变成了青衣卫的庞二,他们都不见了。
刺眼的光从窗外投来,视野变得朦胧模糊,风吹动梧桐,叶子哗啦啦作响。他从床上起来,走到厅子,然后走到院子里。寂静,冷清,没了家的气息。
厅子里的灵牌静静的伫立在那里,就像是一张面孔,凝望着萧瑟的背影。
他垂下头,才看见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破了正在滴血,殷红的血落在地上,炫目的阳光让这血看起来分外刺眼。他呆呆的望着,神魂恍惚。梧桐叶丛里,几只鸟儿发出清脆的鸣叫。
“你这小子倒是自在,说好考完去老夫那里,让老夫好等!”
正贤院正忽然出现在院外,探着头佯着不悦的说道,随即推开院门,走了进来。陈辛朝他望去,不知为何却说不出话来,整个人恍惚的站在那里呆呆的望着正贤院正的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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