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着那些被放在玻璃柜里，对外展示的青铜器的时候，可能很少有人会联想到它们重见天日的地方。比如说某个阴暗的地下古墓、施工地无意间挖开的地下空间、或者是水下半掩埋着的腐烂的沉船残骸、又或者是好几代人辗转流传下来的前人收藏。所有的展示和灯光，只是为了凸显物件的本身，因为人们相信这些东西上面已经浓缩了足够多的信息让人们了解。文物鉴赏和修复的工作也是如此，所有的东西曾经都辉煌过，他们的工作就是逆转时间的力量，重现一个东西过去的辉煌。
可是如果那个过去的辉煌与我们的理解不同呢？很少有文物修复专家会去想这个问题，但事实上，很多人都知道，不可能完全复原过去的面貌。因为时间的隔膜是具有着如此巨大的力量，在时间和空间上拉开了如此之远的距离，即使是挣脱一切法则束缚的思维的力量也难以企及那里。很多现在被展示出的，挂着百分百复原原始面貌的展品，都只是一个说法罢了。修复者自己都不一定很清楚他究竟恢复了多少当初的样貌，他也不知道自己通过众多古籍的查证，反复的证明，小心翼翼的还原出的样貌究竟是不是原来那个时间点的形态。
周联丰带着孙卿来到了约定的地方，主人显得热情有礼。奇怪的是孙卿第一眼看见主人的脸的时候，却觉得他可能身体不太好。这个感觉特别的明显，不知道是因为主人消瘦的脸颊或者是深陷的眼窝，又或者是看起来非常严重的黑眼圈。孙卿礼貌的握手，接触到对方的时候，之前的第一印象变得更加的明显。他的手感觉非常的僵硬和冰冷，即使自己的手已经有厚厚的老茧布满了表面，这种触觉也特别的鲜明。他介于表面的礼貌，只能装作没有任何感觉。
似乎周联丰和这个人特别的熟悉，两个人谈笑风生，而孙卿并没有打算参与其中。人与人之间的客套还有距离的把握，有了足够经验之后会自然而然地把握住那个度。孙卿说的话不多，只是出于礼貌，而周联丰是中间人，他要说的更多。很多内容并没有直接涉及到关于青铜器方面的讨论，对方并不是圈子里的人，虽然多少有涉及到一点关于青铜器的问题。不是圈里人不说圈里话，所以要谈论生意也需要足够的铺垫，要自然而然。这种客套并不是多余，而是为了让感情保持的更加久一点。谈生意也一样要谈感情，这一点是跑不掉的，多绕几句也无伤大雅。
“那我们要不要去看看那东西？孙佬今天就是特地来看看的。”
“好好好！这边请！这边请。”孙卿坐在客座上面，喝着对方给的茶一直安静地等着，终于等到他们进入正题了。孙卿准备了一下，起身准备去看看。每次这种关头，脑子里多多少少要过一遍念头，包括对方可能提出的问题，要怎么样客气礼貌地回答。如果是真东西，要怎么给别人讲明白。如果是假东西，要看对方的人是什么性格，值不值得把实话说出去。有些时候他们也必须昧着良心说假话，这不是欺骗，而是为了照顾。当然最重要的是看对方是什么人，东西的好坏倒是其次。
当对方把罩着的绒布拿下来的时候，那个东西就安静的在玻璃展示柜里放着。和孙卿之前收到的周联丰寄给他的照片里一模一样。只不过，亲眼见识过才知道，为什么照片之所以是照片，和真东西的差别在哪里。这种感觉只有体验过才能知道，照片的分辨率这几年来越来越高了，越来越逼真了。但是照片中就是照片，那种立体的感觉，和一些气质永远是机器捕捉不到的。哪怕对象也是一个死物。
那个青铜器就放在那里，看起来有些奇形怪状。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花纹装饰，却如同完整的一体。每一个部分都那么自然的融合在其中，而那些花纹精巧细密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程度。玻璃柜下面四个角分别由四个照明的灯对着这个东西，光线在经过表面的时候，产生了一些特殊的效果，让这个青铜器表面看起来似乎五彩斑斓奇异之极。
那一下子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主人显然是习惯了外人看到这个东西时候的惊讶，不过他也没有表现出多少骄傲的神情。孙卿从玻璃柜上的反射看到，有那么一瞬间主人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怪异阴冷的表情，随后又恢复正常，看起来他只是礼貌的在一旁等待着他们欣赏完毕。周联丰当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看了，但是在看一次，震撼的感觉丝毫没有减弱。他自顾自地继续端详起来，上一次匆匆忙忙没有注意到的一些细节，这一次可以让他仔细研究个够。
那些繁复的的纹饰有一部分看起来像是铭文，但是无法清晰的辨认出来，因为那个位置器物的胚体正好是一个曲面，这使得那些字形都产生了扭曲变化所以难以辨认。他走进了几步，想要观察一下这个东西的内部。孙卿也一样靠近过去看，器物上方的开口是一个正圆形，外面的不规则形朝内部逐渐平缓，然后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形开口。四条云龙纹在运行开口的边缘，孙卿注意到那些云龙纹于寻常的纹饰在形体上有些不同，尤其是龙的身躯还有头部相较于一般的花纹更加扁平。
没有人打破平静，两个人就不知不觉的沉浸在其中了。就好像是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一样，这个物件的每一个部分都让他们看到一些过去不曾想到的情形。整个容器的内部是一个完美的圆球形，而外部看起来却是一个不规则多边形。孙卿反复走进走远，想要估算出整个器物的壁厚。从开口处的壁厚，以及内部的大小外部的大小反复比对。他看不明白，圆形的内部空间是怎么被弄出来的。有些地方看起来似乎内部的体积已经超出外壁了，可是外面看起来却没有丝毫的突兀。
当孙卿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他赶快转头向着主人陪笑，这个样子多多少少都有点丢份。主人显然对此没有任何意见，至少表面上看得出来。他表现出他的耐心，一言不发，安静地等在一边。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谦虚的又好学的外行人，这样的人给人的感觉会很好。孙卿打了一个哈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不是因为主人身上这种阴气森森的气质让他觉得不舒服，孙卿会对他很有好感。这样有涵养的收藏家是难得的，不像平常那些人喜欢夸夸其谈，高谈阔论，生怕被忽略了自己的存在。周联丰和主人平辈论交，在相处上就没有那么多的礼数了，他抬起头之后并不说话，等着孙卿开口，这是后辈的礼貌。
“失礼了，刚才有点看得太入神了。”孙卿说道。
“没关系，没关系，内行看门道，仔细点看很正常。孙佬，您说。”他也跟着周联丰的口叫孙卿孙佬，礼数周到。
“我就开门见山了，你这个东西很少见，几乎没有在市面上见到过。至少我没有见到过，而且很多地方都是闻所未闻的，所以我现在也没有办法直接下结论。我只能说，这些花纹和样式可能是汉代或者更早之前的。四个脚的雕刻呈现方形，样子比较粗大。还有边缘的一些痕迹看起来都是相当古老的纹饰。但是技术工艺非常高，非常高。”孙卿也不打算再拿捏什么，他实话实说。
“那照您这么说，这是真东西了？不是仿品。”
“我恐怕……这技术仿不出来，现在的精密制造也没有这个本事。如果真的是仿品，这也是大师手笔了，要论价钱肯定低不了，这你放心。”
“啊，这个我倒是不着急，我想把这玩意弄弄清楚。”^酷?匠Lb网@h唯一正！版V，：其他R都是V盗！版◇☆0&
“我想我还需要研究研究才能给出结论，之后免不了要来叨扰。”
“没事没事！欢迎还来不及，只要您说一声，这里随时恭候。”
“我能不能再拍几张照片拿回去研究？”孙卿问道。
“当然！当然！”周联丰立刻就从包里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照相设备，这个步骤显然早就已经和两边都商量过了。有拍摄水平对于文物鉴赏也有帮助，如果是一个有摄影技术的人拍摄的照片，可以更好的把文物的重要特点呈现出来。孙卿背着手站在柜台边上，虽然这次的主题可能就到此结束了，但是他还想趁着剩余的一点时间再仔细观察一下。
他注意到，那些云龙纹的龙看起来似乎更像是鱼，鱼形纹的变种，他依然没有办法给出一个论断，哪怕是对于最小一部分的细节。
这次造访之后不久，孙卿听说了关于那个收藏者的传闻，事出突然，他把那件青铜器交到了周联丰手里，让他帮忙保管，之后就匆匆离开了。这件事是之后周联丰联系孙卿的时候说给他听的。对于这个消息，孙卿没有太多的疑惑，因为更多的疑惑此刻正盘旋在他的脑海里，疑惑来自那几张青铜器的细节照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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