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客栈。灯火昏黄,已快到了打烊的时间。店伙计看着角落里的奇怪客人,考虑着是不是请他出去。那个人还不到晌午的时候就来了,他一进来就在角落里坐下,将弓放在桌子上,点了不少酒菜,但是一口都没吃。甚至到现在为止他连动都没动,店伙计一度怀疑他已经死了,但他的眼睛却时不时的打量着走进来的客人。他的眼睛很灵动,也很亮,但伙计却感觉到一丝危险。
就在伙计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的时候,一个蓝衣人卷着寒风走了进来。他一进来就在那个奇怪的人面前坐下。不知说了什么,伙计看见那个奇怪的客人竟然动了。他点了点头,然后那个蓝衣人就退了出去。
店掌柜掀开棉门帘,喊伙计进去。伙计前脚刚走,后脚就又进来一个人。那个人看年纪有三十大几,手里提着一口剑。虽然已经入冬,但他穿的却很单薄。他进来先环顾了一下客栈里的情况,然后才走到角落里那个奇怪的客人面前。那个客人自然也看见了他,于是他的右手悄悄握住桌子上的弓。
“你就是斩赤心。”
握弓的人道:“我就是。”
“很好,我叫洛竹间。”
斩赤心道:“你为林飞来的。”
洛竹间冷冷盯着他,“不错。”
斩赤心道:“你的剑是生锈了?还是断了?”
洛竹间道:“没生锈,也没断。就算是断了,锈了,我也一样能杀你。”
斩赤心道:“那你为什么不出手?”
洛竹间道:“我给你三天时间安排后事,三天后,城外十里秋别亭见。”
斩赤心忽然笑了,“我为什么要去?”
洛竹间道:“你可以试着不去。”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走了。
斩赤心沉默半响,忽然拎起桌子上的酒壶,斟了一杯酒。酒很清澈,但他的心却有些浊。他看着那杯酒,看了许久,最终也没有喝。他忽然又不想喝了。
“这里的酒,不好喝。”一个带着蜃龙面具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斩赤心完全没有察觉他的接近。
“你又是什么人?”斩赤心装作早就发现了他。
“认识我的人都叫我面具客,你也可以这么叫。”
斩赤心微微抬了一下头,悄悄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然后又垂下头,“我不认识你,也没听说过。”
面具客道:“现在你认识了,也见到了。”
斩赤心道:“你说这里的酒不好喝?”
面具客道:“酒太冷,不管什么酒,白白放了这么大半天也该冷了,况且还是酸的。”
斩赤心道:“又酸又冷的确不太好喝。”
面具客道:“我知道一个地方,不仅有好酒,还有漂亮女人,而且很暖和。”
斩赤心抬头,盯着他的眼睛,“我不去。”
面具客仿佛很惊讶,“为什么?你不喜欢女人?”
斩赤心道:“我当然喜欢女人,但我不想走路。”
面具客道:“为什么?”
斩赤心道:“因为走路是个力气活。我现在得省着点力气。”
面具客道:“为什么?”
斩赤心道:“因为杀人也是个力气活。”
面具客道:“你要杀谁?”
斩赤心眼中精光一闪,“很多人。”
面具客道:“也包括我?”
斩赤心道:“当然。”
面具客道:“杀了我,你会后悔。”
斩赤心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面具客道:“因为我本来是想告诉你二月二的下落的。”
斩赤心心中一惊,但脸上没有丝毫变化,“你是什么人?”
“面具客。”面具客不假思索的答道。
斩赤心道:“我是问你的身份。”
面具客一拍脑袋,似乎明白了什么,“送信的人。”
斩赤心盯着他看了很久,道:“说吧,他在哪?”
面具客道:“城北三十里有一条河,如果我所料不错,他明天正午前后会路过那里。”
斩赤心道:“他一个人?”
面具客道:“一个人。”
斩赤心道:“你可以走了。”
面具客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不走?”
“我给你送信,你也总该给我一点好处。”
斩赤心道:“你要什么?”
面具客阴沉的说道:“我要洛竹间的命。”
斩赤心忽然笑了,“成交。”
“那就祝你马到成功。”
矩州,神兵府。
宽广的演武台上正中央,云央的枪傲然而立。云濯一个人拄着百流站在旁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身体恢复之后,她几乎从没离开过演武台,就连吃饭也是在台上吃的。她看起来与往日比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不肯开口说话。
云濯歇了片刻,用袖子擦了擦汗,又端起枪独自练习起来。秋知在台下看着她,一脸愁容。从她回来开始,秋知就没离开过她,这些天秋知将她照料的很好,但她就是不开口,不说话,就好像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秋知知道云央的死对云濯的打击很大,她本以为云濯会消沉一段时间,甚至是永远消沉下去,但她没想到,云濯竟变成了一个武痴,每天除了练枪还是练枪。
“这是第七天了吧。”仇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秋知身边。
秋知点了点头,“七天零三个时辰。”
仇凰道:“我本以为她只是一时发泄,但没想到她竟坚持了这么多天。”
秋知叹息,“我之前担心她会消沉,但她却似乎爆发出了一种不认输的劲,一开始我以为是好事,可现在我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仇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担心,她会走出来的。”说完,仇凰纵身一跃,稳稳落在演武台上,随手抄起一旁的木枪,道:“我来陪你练。”
话甫落,仇凰单手运枪,木枪在空气中发出一声爆响,疾刺云濯。云濯撤步拧腰,回首一枪,几乎是贴着木枪刺了过来。
仇凰道一声“好”,木枪忽然竖了起来,绕着百流枪转了一圈,将力道卸下,然后往右一拨,就化解了云濯的攻势。云濯见状立刻收枪回身,腰间一转,从另一方向又刺了过来。
“慢了!”仇凰说着手中木枪同时起了变化,又将云濯力道卸的一干二净。云濯收枪再攻,仇凰再卸力。如此往复十余个回合,云濯始终攻不进去,她不免有些气馁。
快的慢的变得,挑的刺的扫的她几乎都用过了,但仇凰双脚根本不曾动过,甚至连左手都不曾用过。她虽知道自己跟仇凰之间差距很大,但这未免也太大了吧,七天的苦练难道竟没有一丝长进?
“再来!神枪女儿岂可轻易言弃!”
云濯身子一震,神枪女儿岂可轻易言弃!云濯深吸一口气,双眼爆发出从不曾有过的精光,那是胜欲之光。她全身似乎都充满了力气,再次挺枪进攻,攻势竟凌厉了三分。不过还是不足以让仇凰用出左手。
云濯冷着眼,握着枪,绕着仇凰高速旋转,她在寻找空隙。仇凰不动如山,四面八方都宛如铁壁。云濯心中忽然爆发出一阵狂意,就算是铜墙铁壁,也要扎个窟窿出来!念及此处,云濯不再犹豫,一枪用出十二分力气,挟裹万钧攻势扫向仇凰双腿。仇凰背后仿佛生了眼睛,她人没有回头,但枪却回头了。她反手握枪以攻为守扎向云濯胸膛。云濯仿佛没有看见,不闪不避,就算是死,她也要完成这一招。仇凰感觉不对,枪势一转,往地面上一扎,木枪竟入地半截,牢牢的护住她的双腿。
只听“啪”的一声过后,百流枪锋截断木枪之柄,速度竟丝毫不减,誓要扫断仇凰双腿。仇凰脚步不移,附身探出左手,“啪”的一声,竟然握住了百流枪杆,百流枪攻势顿停!云濯惊呼一声,撤枪回手。
“不要命了?”仇凰转过身,盯着云濯的眼睛。
云濯垂着头,不说话。她刚刚似乎有些走火入魔,幸好面对的是仇凰,若是换了其他人,说不定就酿成了憾事。
“我知道你想变强,你发了疯的练枪就是因为你觉得你愧对云央,对吗?”仇凰道。
云濯不说话。
仇凰接着道:“云央的死,不是你的责任,就算你没负伤,就算你是天下第一枪,云央也依旧会义无反顾的挡在你面前,这道理你懂不懂?”
云濯沉默着。
仇凰不留一丝情面,“更何况他死的时候,你已经中了迷药,他的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再自责给谁看?”
云濯吼道:“怎么会没有关系?”
秋知心中一惊,随后一喜,还是凰座有办法呀,简单几句话就让云濯开口了,且不管是什么方法,云濯肯开口,就代表她在好转。
仇凰道:“那我问你,如果凶手的目标是你,那为什么不在你中了迷药之后杀你,而是杀了云央?”
云濯答不出,凶手不是冲她来的吗?可是哥哥应该也没什么仇家,凶手到底是什么人?
仇凰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云濯又不肯说话了。
仇凰道:“再来!”这一次仇凰没有用木枪,而是向演武台外面伸了一下手,然后一杆通体青玄色的枪就飞到了她的手里。
秋知举目望去,在台子另一侧看见了徐行,徐行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秋知恍然大悟,原来仇凰早就有如此打算,所以在来之前,就让徐行取了她的青鸾九翼枪。
“好好想一想,你握枪是要做什么。”仇凰道。
云濯整理一下思绪,挺枪再战。
“慢了!”
“变招!”
“力道!”
“再来!”
阳光下的两个人,不知疲倦,不管胜败,战了又战,直到日头西斜。云濯的手已经麻木,就连枪掉在地上都不知道。
仇凰拾起百流,替云濯背好,“今天不许再练了,我一会给你拿点药,你泡澡的时候用。对皮肤有好处的,我可不想将来的三侯之一皱皱巴巴的像个老太婆。”
云濯的脸瞬间红了,今日与仇凰一战,她的心情开朗了许多,就好像是乌云破开一角,让阳光照了进来似的。
此后的几日里,仇凰时常会与她对练、交流,她的心情一天天好了起来,仇凰秋知对此深感欣慰。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奇想,想试一试同时用两杆枪。仇凰知道后,大力支持,于是每天的对练分成了两部分。上午,她们两个研究双枪的套路,下午再对上午的想法进行印证。不过几天,云濯就能将双枪运使自如。在枪术上,她还是有天赋的,只是从前太爱玩,所以枪法并不显眼。现在不一样了,甚至仇凰跟她过招的时候,都得用双手了。
“给它取个名字吧。”练习间隙,仇凰看着云濯手里云央的枪提议道。
“按照哥哥的性格会取什么名字呢?”云濯思索着。
“按他的性格根本不会取名字。”仇凰笑道,云濯也笑了。
“那就叫它通天吧。”
兖州。
叶惊泓和唐千澈迤逦数日,终于看到了麒麟寺。
这一路上,他们享受了难得的清净,没有雪蝶宫,也没有幽府,没有恼人的人找他们麻烦。叶惊泓很满意,这一路的风景也很美,更美的是风景里的那个人。唐千澈现在也不跟他见外了,经常有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叶惊泓发现唐千澈其实有一点小促狭,不过他喜欢,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他越想越觉得唐千澈其实很可爱,他越看她越觉得离不开她。他承认,他喜欢她,而令他高兴的是,唐千澈并不回避他的喜欢。现在,他甚至可以牵着她的手一起行走,但这都是建立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一旦有其他人出现,唐千澈就又变成了那个冷漠的杀手。
叶惊泓牵着唐千澈的手,缓步走上一级一级的台阶。他不想走的太快,他想多跟她待一会。唐千澈没有说话,微笑着,不知是不是也跟他想的一样。
“我突然想画画了。”叶惊泓道。
“画。”唐千澈答。
“可惜,我不会,下一次我得好好请教请教柳清欢。”叶惊泓道。
“为什么突然想画画了?”唐千澈问。
“因为我想把沿路的风景画下来。”叶惊泓道。
“其实我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事,不过是用写的。”唐千澈道。
叶惊泓来了兴趣,他喜欢听她说以前的事,“后来呢?”
“后来我发现我每天几乎都过的一样,不是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没什么好记录的。”
叶惊泓不禁有些心疼,握紧了她的手,“以后就不会了。”
唐千澈道:“以后应该不止这两件事了。”
叶惊泓想逗逗她,“你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唐千澈掩饰。
路其实很长,但时间太短。无论他们走的多慢,总会走到麒麟寺的。
转过山路,唐千澈抽回了手。他们到了。
门口的僧人问清楚二人的来意后,将他们带到了禅房。
禅房的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桌子上有一尊佛像,榻上一个老僧盘腿入定。
叶惊泓和唐千澈在蒲团上跪坐下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们不愿打扰僧人,所以只能静静的等着。
这一等,就等了四个时辰。
老僧睁开眼,看了看叶惊泓和唐千澈,然后目光在唐千澈身上多停留了几分。
“二位施主久候了。”老僧双掌合十。
“不久,敢问前辈可是归禅大师?”看着须发皆白,弱不禁风的老僧,叶惊泓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从榻上摔下来。
“贫僧正是归禅。不知二位施主,因何来此?”
“在下叶惊泓,这位是暴雨惊雷唐千澈。我二人有一事想要请教大师。”
“原来是金锋匣鸣叶施主和暴雨惊雷唐施主,贫僧失敬。”归禅合十道。
“大师客气了,不知大师可曾听说过斩风?”叶惊泓道。
“贫僧知道斩风,叶施主为斩风而来?”
“正是……”叶惊泓将前事细细一说,毫无保留,末了问道,“不知大师可知道斩风背后究竟是什么秘密?”
归禅闭着眼沉默了半响,叶惊泓差点以为他睡着了,归禅道:“施主说斩风被劫走,可有证据?据贫僧所知,雪蝶宫不该知道斩风的存在。”
“我可以作证。”唐千澈道。
“二位施主联袂而来,请恕贫僧无法相信。”
见归禅脸色丝毫不变,但声音不容质疑,叶惊泓知道他若拿不出证据,归禅是绝不可能开口的,只是这证据该如何寻呢?
“不知大师怎样才肯松口?”唐千澈问道。
归禅念了一句佛号,“若是他事,倒还好说。但斩风一事,贫僧是受人之托,实在不能妄言,还请二位施主海涵。”归禅顿了一下,接着道:“施主若想知道斩风的秘密,有两个办法。其一,带斩风来此。其二,取得那位施主的手书。”
叶惊泓道:“那个人是谁?”
归禅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念了一句佛号,道:“不可说。”
话音一落,归禅就不再言语,仿佛是又已入定。
叶惊泓见状,叹了口气,跟唐千澈站起来准备告辞,归禅忽然开口了。
归禅道:“唐施主请留步。贫僧有一事相告。”
唐千澈合十行礼,道:“大师请讲。”
归禅道:“施主眉目之间隐有黑气,近日恐有灾厄加身。还望多加保重。”说后一句话的时候归禅似乎看了叶惊泓一眼。
唐千澈皱了皱眉,归禅还会看相?虽然她不相信,就算相信有怎么样呢?她经历的灾厄还少吗?虽是这样想,但她还是双手合十道谢。
出了山门,走在下山的路上,叶惊泓一直想归禅所说的话,正所谓关心则乱,叶惊泓现在就有些乱了。唐千澈用力握了握他手,叶惊泓定了定神,道:“我没事。”
唐千澈道:“其实你也不用太在意归禅大师说的话,灾厄这种东西,我都见怪不怪了,这江湖上想杀我的人太多。”
叶惊泓叹了口气道:“我跟你一起。”
唐千澈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她知道叶惊泓现在烦心事不少,她不想让自己的事再令他担忧,所以她更不可能因为一句话就在这个时候离开,那样的话,叶惊泓会更加担心。她抬眼看了看他,心中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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