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雪下不久,消融得也快,前日还是雪压松枝,而今已是风淡天青,晨光溢满山谷。积雪消融了大半,地面湿滑,既零行了几步,衣角下摆沾染了泥点,却不以为意。本就是根扎根泥土的花妖,便是在仙界待的久了也没那么多在意。
既零放出灵识,周遭查探了番,红莲业火的气息很是微弱,想来那石头跑远了,毕竟一日有余了。既零稍辨了下方位,便朝一个方向行去,没注意到洛云川的表情有些阴沉。
他竟被一块灵智不全石头戏耍了!也好在他还留了手,在那石头身上印了禁制,它决计是跑不远的。
那石头也是鬼精的,便是元气大伤了,逃跑的路上不忘设几个幌子,布三两个陷阱,虽没什么威胁,到底是耽搁了些时辰,加之本就跑的远,这一走竟又是一日一夜。索性这两天没了风雪,仙修不同凡人,便是三五日不眠也无碍。
这一走便是到了不归谷尽头,一面山壁刀削似的堵在面前,似从云顶处坠下,高不可攀。炎精受禁制所困,逃不出山谷,索性掩入石头堆里,叫他们寻不得。
既零却是一笑,这把戏于她丝毫用处也没有。丛云峰善音律,仙乐一奏,这石头躲哪儿也都能给逼出来。腰间玉箫取出,在指间打了个转,一曲霜华倾泻而出。
音律间蕴了灵力,主攻神魂,既零不知石头在何处,音波荡出去敌我不分。洛云川到底不是个正经的仙修,此刻听的有些恍惚,连忙封了双耳,却又不甘心的留了丝空挡。既零极少奏战曲,平日里多是些平缓的镇魂曲,霜华一出,眉角眼梢都带了分凌厉,音律算不得激昂,却令人闻之一颤。
冬日的不归谷又添了分寒凉,不多时四处竟凝出了寒霜,唯一处红光若隐若现,霜雪不覆。炎精终究是扛不住,战战巍巍从石壁上掉了下来,看样子确实伤的不轻。
既零的笛子吹的予澜峰的行止都赞呢,加之这石头此前就受过伤,还跑了这么远,定然是没了反抗的气力。洛云川上前欲取过来,既零也没制止,却不曾想这石头到这会儿了还想着逃呢。
石头周遭红芒忽然大盛,四处草木生机尽失,竟是吸取了他物的精气,勉力提升灵力,卯足了气力全在这一击中。方才在战曲中受创不小,却也借此冲开了洛云川设下的禁制,它料洛云川在既零面前不敢动用魔气,只要冲开他,便可获得一线生机。
洛云川离得颇近,未及准备,闪躲不得,以既零先前展示的修为,便是释了妖力也是赶不过来的。这石头拼了气力小觑不得,若果真受那一击只恐是不是轻伤。他入凡胎本就为修养伤体,此番刚有所好转,绝不可出了差池。电闪之间,洛云川眸色一沉,退避之间,负于身后的手指就绕上了黑色魔气。便是叫既零察觉了,也好过功亏一篑。
可还未等洛云川出手,便见一阵银白光芒闪过,竟是既零身影如风,侧身挡在了洛云川身前,额间妖纹现出,双眸幽深如万年寒潭。
洛云川指尖一翻,撤了魔气,恰能看到既零往日清浅的眸子含了冷厉,不禁嘴角勾了勾。
既零此刻妖力比起前日浓郁了不止些许,千年花妖初露峥嵘,想来前日未尽全力。右手缠着妖气,团团包裹那炎精,那炎精滞住,攻击却依旧不弱,炽热的温度便要将掌心磨出血来。
炼化天地灵物最重这头一滴精血,既零来取它本就是为洛云川炼制法器,万不可沾染了她的精血。既零慌忙撤掌,足尖一转,那石头便砸在既零肩头,既零只觉喉头一阵腥甜,只咬牙忍了下去,自袖里乾坤中取出个银制的钵盂,光芒一闪便纳住了掉落下来的石头。
洛云川见既零伤了,便要上前查看,刚伸出手来,便叫既零顺手捉了手指,只觉得被一点轻软裹了起来,未及思量便是一疼,竟是被既零咬破了指尖,滴入了尚在钵盂内挣扎的石头上。
精血一沾上石头,便觉得一阵炽热在脑海中炸开,这炎精果真是个桀骜难驯的,到了此刻还在折腾着想要逃开。
“此刻正是它虚弱的时候,为师为你护法,便在此处炼化了它。”
这等天地灵物,捉了是靠灵力,还好叫人帮忙,炼化却得靠自身神魄压制,旁人插不得手,若是心智不坚,一个不慎恐伤了自身。唯一取巧的机会便是才捉了这会儿,灵物生了惶恐畏惧之心,稍易驯服。
然对于既零不与他打个商量直接下了决定,洛云川很是不悦。她先前动了小股妖力便睡了一日有余,而今还受了伤,却叫他先炼化这石头,是不管自己了吗。
但精血已滴,箭在弦上,洛云川压下下识海里的混乱,看一眼既零像是没什么大碍,便盘膝坐下。此时也只有先炼化了炎精再说。
百年的灵物没什么厉害的,可这石头却是挨过红莲业火的,染了烈焰般的张狂,绕是洛云川不是寻常仙修,识海里压制也是颇难。正僵持着,闻听的一阵空灵的箫音传来,平和的韵律安抚神魂。安然一曲洛云川听过数次,奈何这人于音律一方是个不开窍的,直至此时方才听出些滋味。神魂安定,整个人沉静下来,识海里魂力聚起,再对付那石头时轻松多了。
可绕是如此,炼化下来却是用了整整三日。
洛云川自识海里走出,站起身时只觉得一阵恍惚,险些不稳,被既零扶了住。神魄的对抗,无刀枪剑影,却最是凶险,最是累人。洛云川只觉得此刻倦极,按着额头报了声平安。
既零见他无事,松了口气,却忽然一口鲜血咳了出来。洛云川大惊,顾不得自己,反手抓住了既零。
连查探都不用,既零身上热的烫人,显然是炎毒发作了。单看面色是双颊绯红,可那双眸子里却溢出了掩不住的痛楚。
洛云川将人揽到了怀里,输送着灵气想安抚疼痛,一入既零体内便被炎毒灼烧殆尽,丝毫不起作用。
这三日来她便是忍着这样的疼痛,一遍一遍奏着安然。思及此洛云川一阵怒火,却不知是恼既零还是恼自个儿无能。
相比于洛云川的慌乱,既零却平静多了。她这几日一心只系着这徒儿,强压了炎毒,方才见他醒来,紧绷的神经骤然松了,才觉出疼痛。自师父走后炎毒也发作过两次了,除了这彻骨彻髓的疼痛外,倒也没什么。此刻见洛云川眼睛都红了,反倒过来安慰他了。
“为师无碍,去千重山,找桀傲。”
既零扯下了一支发簪,化作一柄轻薄的小剑。鸿影是她师父赠与,因着自个儿修行磕磕绊绊,又跟着既明整日里惹是生非,便给了把小剑,旁的作用没有,胜在轻盈,御起来速度极快,逃跑必备。
洛云川却将既零打横抱了起来,箍在怀里,跳上了玄铁剑向北疾驰。
既零疼的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了,攥紧洛云川肩膀。上两次都是她一个人强忍着疼痛御着鸿影撞入千重山的,而今有人护着抱着了,安了心,却觉得愈发疼了,不安的扭动着身体,咬着牙却仍不时泻出几声闷哼。分不清是渗出的虚汗还是泪水,濡湿了洛云川前襟。
洛云川剑御到了极致,赤红了眼睛让人心悸。他方才刚炼化了炎精,神魂正虚,此番御起剑来,只觉得头痛欲裂,沙哑着嗓子,仍尽量温声。
“师父先睡会儿,一会儿就到了。”
可既零哪里睡得着,这痛意快淹了她的神智,却又刺激的她醒来,若真晕厥了倒是痛快。
看着怀里眉头紧皱的人儿,洛云川只觉得心里一阵绞痛。若非他实力不济,既零又怎会动了妖力触发炎毒。
调用起了满身的灵力,速度运到极致,脚下的灵剑竟有些不支的嗡鸣。不归谷千重山一南一北,相隔甚远,御剑不停歇一日一夜都不一定能到,何况洛云川的灵力根本难以这般维继。
已是一日,灵气渐渐枯竭,洛云川看着暗起来的天色一咬牙,心念一转,收了玄铁剑,精纯的灵力敛起,换上了浓郁的魔气,暮色之下不甚明显。洛云川只觉得脑袋仿佛要炸开。他这身体便是寻常仙修,若要调动魔气得依靠神魄,而他此时神魄正虚。却也是不管不顾了,不知是为了这一世耗不亏欠还是旁的。
既零在洛云川眼里也不甚安稳,忽然晃了下身体,含含糊糊喊了声“既明”。
洛云川忽然浑身一僵,只觉得这一日御剑下来也未曾这般疼过。
那伏在颈侧的脸疼的皱紧眉头,不安的晃着身体,半是清醒半是幻梦。夜色下朦胧的看出通红的双颊,还有那开开合合想要再说些什么的丹唇。
洛云川没再给她说什么的机会,侧过头来蛮横的堵住了她的嘴,几乎是啃了上前,直咬出血来。
既零唇上吃痛,终于清醒了片刻,睫毛微颤着睁开了眼睛,便看见洛云川抱着她急弛,忽而放下了满心的焦躁,又缩了缩身子钻在洛云川怀里。
洛云川眉头蹙起,低头看她,耐下怒火沙哑着声音喊了声“师父”。
她知不知道抱着她的是谁。
既零嗯了声,抬头才看见洛云川眼里已布满了血丝,想是过度调用灵力逼得,忽然觉得鼻头一酸,扶上了他的脸颊,小声道:“云川,我们下去休息会儿,师父没事。”
洛云川见她认出了自己,这才消了些怒火,却仍是问道:“师父方才可是梦见了什么?”
这话像是质问,既零此刻却是疼的头昏脑涨,没听出话里的狠厉,只摇摇头不想答话。
她梦见了许多,许多许多。
……
不归谷的大火燃了整整一月,烫的她浑身发疼,用尽了气力支了结界却救不了一草一木,转而满目苍痍。
被捡回丛云峰,她闭塞视听,却是个少年一直陪在身边,每次见他都是一双桃花眼灼灼,笑的明媚。她想着,或许该走出来了。
既明陪她修炼,陪她下山,陪她斗鸡走马,嬉笑怒骂,陪她春秋冬夏,百载风华。
可也不过百年,丛云峰燃起战火,她的师父在她面前拼尽修为,一身霜色衣衫浸染血污,世外仙山转瞬化为修罗场,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冲不开囿灵印,被师父推开了战圈。
她看到了,魔界鸣姬手里的九玄玉碎了个角,那原是既零醉了酒摔的,却厚着脸皮同既明换了玉佩,小心翼翼在那缺角处刻了个“零”,望着他察觉,又怕他知晓。
既明,既明。
……
洛云川看既零又闭了眼睛不想再提,冷笑一声,将人更紧的箍在怀里:“师父,再忍忍,就快到了。”
既零闷闷的嗯了声,不再言语。这次她妖力调用太大,又耽搁了三日,炎毒比以往厉害的多。
又是一夜,已近千重山,风雪强劲。洛云川速度不减,任雪碴子在脸上身上划出道道血痕,只是护紧了怀里的既零。魔力靠着虚弱的魂魄调用终是难支,洛云川嘴角渗出了血,滴到既零额头,既零却浑然不觉,终是疼昏了过去。洛云川咬咬牙,又运起了所剩无几的灵气,强忍着灵气枯竭的疼痛,咬破了舌尖以精血续之。
终于是到了千重山,洛云川御着剑便要冲上去,却撞上一道结界,自半空中跌了下来,周遭风雪瞬间凝出冰箭直冲洛云川而来。洛云川本就是强弩之末,此刻如何抵挡,只能召了玄铁剑抵在身前,自己则用后背生生承了三支冰箭。玄铁剑方才本就被催到了极致,而今再一挡冰箭,竟半空中碎了开来,同洛云川一道跌落在了雪地上。
洛云川怕伤了既零,侧身抱她跌了下来,左肩上的冰箭被砸的透体而出,殷红的血染了一片雪地。四周妖兽嗅到了腥味,一只只走了出来,洛云川此刻动弹不得,白衣之上浸满了鲜血,嘴角也溢出了血,双眸因过度动用神魄布满了血丝,却依旧是抱着既零,一只手握着碎掉的一半剑刃,紧绷着身体随时准备起来,凶恶的模样如地狱里出来的杀神,一时之间竟无一只妖兽敢近身。
洛云川警惕着妖兽们,朝山顶望去,抽调体内一丝一缕的灵力,运起气力大喊了声“桀傲”。
早在洛云川触了千重山结界的那一刻,桀傲便有所察觉,狼族嗅觉灵敏,很快就嗅到风里带来的血腥味,片刻便下了山来。妖兽见是狼君来了,纷纷退下。
桀傲见既零这副模样,早已习惯,蹲下身来刚要去碰她,却被洛云川抱着躲了开来,不禁有些不悦。
洛云川沙哑着嗓音,失了气力,却依旧狠厉:“你还欠我个人情,我要你救我师父,立刻!”
桀傲闻言却不急了,洛云川显然不知道既零已是来过两次,熟门熟路的从不觉得亏欠。这徒儿确实有趣。桀傲挑了挑眉道:“你确定?须知你这师父在雪阁至多七日就自个儿压下去了,本君的人情却是难得的,不觉着浪费?”
洛云川死死盯着桀傲,声音颤着却毫不犹豫:“救她。”
桀傲见他这幅模样,轻哼了声,应了下来,将既零从洛云川怀里夺了过来,不再管洛云川。
洛云川见桀傲应了,松了口气,不管自己被弃在了这妖兽伺顾的雪山上,只觉得眼前一阵昏沉,终于是晕了过去。
跟着桀傲跑下来的小妖知道,自家君上不杀的就是客,赶紧上前把洛云川扛麻袋一样扛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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