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河是殇河,此地是药谷。
楚国地界。
传说,殇河的上游源出冥河,而冥河的源头则是无底九幽。殇河,也是许久前的故名。这里,只有老一辈还依稀记得祖先谈起过。殇河改名了,叫圣水河,这是药谷当地人的叫法。谷里药村的前人发现以次河之水熬煎出的药效果奇佳,故名之。
药谷实际上是一片河谷之地的总称,谷地天孕地育,灵芝妙草,河水则滋养了这一方人家,养育了这村子。村中老者年岁动辄逾百,长寿药村遂闻名遐迩。
村子南边,有一药堂,名草约庐,主人姓夏,人称夏大夫。虽称药村,可村中真正识药性明药理的则仅仅三人而已,夏大夫居其首位。
正值春时,村里莺雀啼鸣,百花艳奇,村头一只花斑布谷掠过杏梨。一个少年自远方,驾车驶来。
“父亲,母亲,孩儿回来了。”声音高昂,活泼青春。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正下马车,手提着刚刚从镇上置办好的东西,笑着跑向药堂,很干练,很精神。只是,双目无神。
“是小凡回来了,他爹,是小凡回来了”堂中走出一妇人,脸上经历岁月却也不掩年轻时的风华,着装朴素,乐呵呵地迎着少年去,接过少年手中的东西,露出欣慰神色。但,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他的双目,内心幽幽一叹。与此同时,一身段修长的中年男人站在堂口,面容不英武却很是和蔼可亲,着一身青色长袍,头配一根墨色发簪,两鬓微霜,须髯飘扬,正是夏大夫。
“父亲,看,这是买给牛大婶的赤杞子”夏凡脸上堆笑:“这次,我可没买成玄杞子哦!”
“是了,是了,不错,从堂中再抓少量的黄芪、景天,给你牛大婶配好成药。一日两服,三日见效,四五日即可痊愈。”夏大夫缓缓开口,神色平静。
不多时,夏凡到了村北边一处人家,“牛大婶在吗?”他轻喊,”是我,小凡。”
“吱呀——”门开了,“呦,是小凡来了。”门内走出一位中学妇人,身材矮小,面露病态。
“牛大婶,这几副药是我已经配好的,每日两副,三日便可见效,牛大叔的病很快就能好的。”说着自衣袖里掏出几包药,其中一包裹着红纸,“这是余下的几两赤杞子,您给大叔冲水喝,也是明目强身的药。”
“好好好,你牛叔这病呀,也就你和夏大夫记挂着了。”她望着少年,很感激的点了点头。
“那,牛大婶儿,我就先走了。我爹那,还有些事儿。”
“行,也不留你了,可慢着点。”
“哎!”夏凡转身离开了。
那牛大婶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叹息道:“多好的孩子,这双眼睛,哎,可惜了,可惜喽......”少年在路上正走着,突然一滞,自语道:“奇怪,这么多年倒是没怎么见过牛大叔。”他也没有多想,直摇了摇头,没有回药庐,却是直接向村东走去。这是整个村子最偏僻的边陲之地,他得去拜访一位老友。
准确地说,是一位“疯友”。
刚行至那人住处不远,便闻见一股刺鼻的臭味。
“小疯,你看看你,又不洗澡,脏成什么样子了?”小疯?也只有夏凡这么叫他!那疯子闻声狂奔而来,但见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布鞋反穿,头上还清晰见着几只臭虫在爬,叫人作呕。嘿嘿一笑,竟然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倒是叫夏凡哭笑不得,他也是无语,这疯子,一口牙反成了全身最干净的地方。
不过转念一想,他也是理解。毕竟,根本没人顾这疯子的死活,而疯子也不理睬陌生人。
“快快快,洗澡去。”夏凡拖着疯子,有把他扔进河里的冲动。那疯子呢,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像是个要被喂药的孩童,无辜般仿佛什么也不知道的窘态逗乐了夏凡。
疯子正在浴桶里泡着,夏凡坐在一边,看着他,目光柔和。
“小疯,不知道前世是否与你相识,每次见到你,总觉得很熟悉。一种内心深处能有所感知般的熟悉,像多年未遇,巧合相逢的老友,亲切温暖。”
“听我爹说,我还被抱在怀里的时候,见谁都哭,偏偏见了你,转而婴笑,安静,不闹。”
“讲不清,到底我俩间到底有什么缘分,但除了你,除了爹娘,没几个人懂我了,更没几个人”他说着一顿,“看清我灰色瞳孔里的澄澈。”夏凡当真把疯子当作老友般喋喋不休起来,他平时,很少这么多话的。
前一刻还如孩童一般在浴桶里玩着水的疯子,闻言像听懂了什么似的,望向少年,一副我懂你的神情,轻轻点头,目光一聚,露出鲜有的凝重。
是夜无风,天气阴郁。
这已是药试结束的第二天。
“我怎么会输?哈哈——我怎么会输?”
“他是个废物,是个废物,你们,你们都是废物!都是……”太子府内的齐玉,疯也似的咆哮着。“夏凡,我要你死……”
“你们都得死!你们都得死!风德真人该收我为徒!我才是第一!”
“你抢了我的东西,你该死!”他时而冲天大喝,时而追着身旁的太监宫女,要打要骂。
“玉儿!”楚王从外面进来,见到太子这般模样,既气又怒。
“父王?父王!你相信我,我才是第一,我才是第一呀!”齐玉跪在地上,抱着楚王的腿,狠命咆哮,突然一顿,“夏凡,夏凡在哪?我要杀了他,他骗了你们,他是个废物呀!父王,杀了他,杀了他!”
一见楚王,齐玉倒还有三分人样,楚王见他如此,又如何看不出一切皆是心结所害。从来要强的的太子,输了最重要的药试,这打击之大旁人无法懂得,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怎能不懂。
一会儿,齐玉安静了下来,楚王走出太子府。却是有一道黑影自夜色里闪现而出,身形鬼魅。
“还要我吩咐什么吗?”楚王开口。
“卑职等定将此事办妥,请陛下放心。”那黑影又“唰”地一声瞬间消失在月色里,无影无踪。
“夏凡,别怪朕狠毒,你害我儿成这样。要怪,只怪你生不逢时,命当如此。”他双手后负,咬牙低言。
闷热的夜晚,连月色都不赏心悦目,月光以浓密乌云相遮,躲在其后,静观人世的一举一动,一更一变。
从楚国帝都郢城到药村这条路上,少了往常片刻不息的窸窸窣窣,多了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低沉有致,像闷鼓一样增添了这夜的沉郁。
夏凡,也在回去的路上。
“这些天,也不知道爹娘他们过得怎么样。”夏凡昨日自然已是答应拜风德真人为师,只是他觉得这与前几日云德掌柜叫他拜师都有些莫名其妙,他却也没有多想,主要是折服于风德真人那莫测高深的修为妙术。不过他提出个请求,将来若是跟从风德真人,恐怕离多归少,夏凡得回家与父母小聚几日,道明原委再做打算。
夜莺不啼,百虫噤声。
这条路,他今夜有得很漫长。
正是在盘算着这次还家该如何向爹娘说清楚。
忽然,夏凡看见远方。
火光冲天!那方向,正是药村所在!
“不好!”他大叫一声,命也不要地飞奔回去,不顾被石头绊倒,不顾被野草划伤,一心所想,赶回药村。
他是回到了药村,可是眼前一幕却叫心急如焚的他瞬间又冷了下来,呆怔一息。
但见药村被熊熊烈火包围,火舌卷着屋脊,缠着屋桩,绕着屋棚,汹汹之势犹如猛兽侵袭,顺势燃尽了周旁树木竹林,烧光了家家户户挂在屋外晾晒的蒲草。空气中夹杂着尸体烧焦的恶臭气味。
夏凡凉了大半的心忽的又如同这火烧一般,在胸口肆虐。
“爹!娘!”又是一阵没命的狂奔。鞋子走丢了磕磕绊绊的路让脚鲜血淋漓,一处处坍圮的屋墙,一棵棵倒下的树,几番差点要了他的命。
都不顾了……
此刻的草约药堂早就不见从前半点模样,残墙断瓦,火势蔓延之快已经将这里化为火海,张扬肆意的火舌在炫耀威风,朝着四面八方扑去。夏凡不顾一切地冲进了药堂。
草约药堂内,夏夫人倒在了血泊中,那周身血迹已被这火烤干!
“娘!”夏凡抽泣着,看见夏夫人伏卧在地,手掩胸口,那里有一个几寸长的血口,就是从那里,鲜血流淌,淋漓惨状,不忍直视。
他一把扶起夏夫人,拥入怀中,“娘!娘,是谁?究竟是谁!呜呜……”
“娘!”那灰色瞳孔下流出的泪与夏夫人衣襟上的血交融在一起,血泪之中,映射着这熊熊烈焰的狂荡!
“爹,爹在吗?”夏凡没看见夏大夫,心中还藏有一线希望,他轻轻放下娘,忽然发现地上一滩血迹,却是朝着夏大夫的房间方向延伸而去,他随着血迹寻去,夏大夫,正躺在屋里,左手紧紧攥着。
“爹!爹!”夏凡的泪已经浸湿了他的衣衫,而夏大夫,他腹下的伤口仍流着血,也是浸湿了衣衫,殷红一片,触目惊心!
“孩子,孩子……你终于回来了……”夏大夫说话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爹,我回来了,是谁,这都是谁干的?”夏凡看着。垂垂将逝的父亲,泣不成声。
“凡儿,这么多年……爹,爹都没告诉你,你……是我从圣河……无名崖边,捡来的一个……孩子……”夏凡骤的一听,如临深渊,顿时心寒。“爹,别说了,别说了,我带您出去……”
“不……我,我出不去了,这个……石牌你拿好”他手中紧紧攥着的是一枚墨色的石牌,此刻终于松手,交在夏凡手里,“这是当时你身上,唯一……唯一的东西,爹,爹这么多年瞒……瞒了你……”
“别说了,别说了!爹,我不信,我就是您的孩子!我带您出去……”
“孩子,别傻了,我……老了,哪儿也不想走,你,快走吧。”
“记住,找到自己的父母,得找到他们……这么多年,有你陪我……我,很满……”话没说完,一口黑血喷出,洒在夏凡身上,夏大夫那刚刚抓紧他的手登时松开,没有支撑,重重地摔在地上。
眼睛也是闭上,嘴角却含着一抹慰藉的笑意……
“爹!爹!”夏凡抱着夏大夫。
“究竟是谁?究竟是谁!”仰天长啸!呼号上苍!悲怀激烈!
“是不是感觉很痛啊?”正是此时,一个叫人讨厌的声音飘来。
夏凡回头看去,一个浑身黑色夜行衣的家伙出现在眼前。
“是你们?为什么?为什么!”他似野兽般拼命地嘶吼着,怒哮着!
“为什么?因为你们都该死。殿下的前程都被你毁了!这些个人命,只是对你过错的一点小小惩罚。”他淡淡开口,似乎杀人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而他捏死的不过一群无所反抗的蝼蚁。
“齐玉,齐玉!你不义在先,我只夺你一名,你却夺我全村人之命,好毒啊!”
“你们,罪当诛!”
夏凡猛地奔向那黑衣人,双手并拳,狠命发出,却是被对方看似随意的一挡防下,再是一掌击出,将夏凡打飞十米开外,夏凡后脑栽地,望着眼前渐渐模糊的人影,昏厥了过去。
“自不量力!”黑衣人冷哼一声,刚要离开,三个身着同样黑衣服的人影出现。
“卓统领,陛下交代过斩草除根,为何不干脆杀了他?”其中一人上前问道。
闻言,卓航怒目而视,左脚踹出,那人横飞数米,手中剑出,见血封喉,冷言开口:“需要你来教我做事?”接着,又瞧了瞧另外两人,道:“你们呢,有何想说?”
但见那两人跪倒在地,低声齐道:“夏凡及药村五百六十三条人命尽数收割,请统领指示!”
“倒是学聪明了,去吧。”那两人鬼魅似的消失了。
卓航则将夏凡从火海里扔出来,望着他,喃喃道:“杀了你,谁来替我复仇?”他嘿嘿一笑,也消失在了夜空中。
“小疯,你,你怎么活下来的?”夏凡刚这么一问就意识到这是多此一举,眼前的疯子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脏兮兮的小疯吗?
他暗暗告诉自己,是,却也不是。
不等夏凡说什么,那疯子径自转身,漫步离开了,悠悠步子中却深深埋藏着内心苦涩。
“你去哪儿?”夏凡追过去问道。
“寻我。”疯子回答。
夏凡这一刻很乱,心中很复杂,但他猛然想起一件事,焦迫不已,“小疯,你若是仙人,能救活药村的人,能……救活我爹娘么?”疯子只怔了怔,也不回答,继续前行。
“你若能,求你一定得救,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承担!”夏凡见疯子对他毫不理会。
疯子仍旧前行……
“既然如此,便也随爹娘去吧”他走了,去了殇河岸边,觉得溺水而亡或许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世人皆谓我妄言,不解妄言非虚言。红尘斩念三千剑,回首已是万古天。”疯子看着夏凡离去,此刻好像又丧失了神智,胡乱这么在口中念叨着,在路上时哭时笑,疯疯癫癫,片刻也不停留,消失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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