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简陋草庐,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父亲在看一杆长枪,儿子在看父亲。
少年不明白父亲为啥盯着这杆没了枪尖的长枪看半天,除了眼睛和心跳便一动不动,他不敢问父亲发生了什么,因为上次父亲离家时左手衣袖可不是这么空荡荡的。
许久,一只手摩挲着长枪的汉子长长叹了口浊气,目光和蔼的望向少年,问道:“小福,还记得爹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嘛?”
少年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爹说过,要让孩儿这辈子都有福气,平平安安生活。”
汉子轻轻放下手中的宝贝,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面前年幼无知的儿子缓缓说道:“我陈家自高祖陈守仁开创陈家枪起,便在此城内崭露头角,后来一举击败号称同阶无敌的城主之子更是扬名立万,成为一方豪绅氏族。相传高祖的陈家枪乃是在梦中得一仙人传授,那日高祖醉酒,梦中迷离学了共七式十三枪,其中更以第七式银枪回马叫人称绝。”
“可惜不是人人都有高祖机缘,更非人人都是练枪的料子。”说到这儿,汉子望了眼自己左手空荡荡的袖管,不禁苦笑。
“枪道艰苦,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莫说行百里者半九十,即便半五十也已经难得了。而枪意犹如剑意,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很快高祖的七式十三枪失传过半,到我祖父一辈时只剩下三枪可练,你爹我更是可怜,不仅资质平平,还伴有先天心疾,注定……”
他忽然停顿,右手宠溺的摸了摸少年的头:“小福,跟着爹后悔不?”
少年摇了摇头。
汉子也摇了摇头道:“我知道说这些你也听不太明白,但是小福你得答应爹一件事,将来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选择拾起枪,那你记住一句话:陈家人是为枪而活的。”
他让少年给他去倒杯茶,自己则是轻抚那杆长枪,叹道:“但愿没有如果。”
……
三年后,一方土坟,坟前无碑。
时光没有改变这个少年太多模样,只是带给他太多痛苦,尽管他现在十分麻木。
坟前黄纸纷飞,伴着燃成灰烬的余烟,如一只只零落的枯叶蝶,宣告着死亡,亦预示着新生。
“就是他?”少年身后不远,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矮瘦身影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满脸笑意,望着身边高壮的中年人,那中年男人点了点头。
这矮瘦孩子性子活泼些,几步“飞”到坟前那个少年身旁,笑眯眯道:“陈福是吧?你好,我叫裘崇俨。”
少年扭头,倒不是他想搭理这个叫裘崇俨的矮瘦孩子,而是一杆银枪直插在坟前,那少年双手抓住一抔黄土,指甲嵌入泥中,眼神冷冽。
将银枪插在坟前的正是那个身形高壮的中年男人,他缓缓走过,一手看似微不可查的搭在了少年肩上,竟然霎时间便如有一股暗潮涌过,注入肩头,少年顿觉手上无力,再也没有反抗的欲望。
中年人走至那小小土堆前,随手攥了一小撮土放在指尖碾成粉末儿,漫不经心道:“陈家枪竟然已经没落到这一步,七式十三枪不知如今还剩几式几枪?”
少年一言不发。
“捡起这杆枪,跟我走,终有一天你会有属于自己的一杆枪。”中年人只撂下这么一句话,牵着那个叫裘崇俨的矮瘦孩子转身离开了。
少年捡起银枪,轻抚枪身,缓缓站了起来紧随中年男人离开。
一方孤坟,在十几年后消失尘世间,再没人祭拜。
……
罡风卷尘,但终究尘埃落地。
斗台上陈三尺手中银枪似入云蛟龙,熠熠生辉的鎏金枪尖在寻凡眼前三寸之处停滞不进,仿佛遭遇铜墙铁壁,难以刺入分毫。
陈三尺蹙眉,心中凛然,这一枪已然是他枪法的集大成一击,竟然仍然不能伤及面前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青年人。
但他转念一想,心潮澎湃,眼神中充满炙热与期待。
“好个颜寻……区区御兵境能够硬捍陈福三枪不败,且就目前局势仍是站在上风,高月庐,你兄妹二人就是这么替本掌柜分忧的嘛?”
典当行内端坐的裘掌柜右手用力,将两颗自中州石窟开采打磨成的坚硬玉球碾碎,他虽然不在拜火现场,但却时时注意斗台上的变化,不光是因为他对陈三尺实力十分自信,而且关键在于这典当行内还有牵制他的一股力量。因为即便他当下恼怒高月庐兄妹的办事不力,也只好作罢,让他不愿在此多事之秋亲自出手。
典当行内明面上有九大掌柜,但是实际掌权者却远没有这么多。
“二掌柜垂垂老矣,三掌柜、四掌柜实力不足为惧,老五老六资质平庸,都是顶替父辈继承的位子,没有雄才。只有老八可以勉强与我一争,不过算着日子,卧中的蛛蜒香应该快要了他命了吧。”裘崇俨自语道:“只不过那身份不明的大掌柜……”
“老头子活着的时候曾经告诫我,不要妄图和大掌柜争,这就更让我奇怪了,此人从未在典当行内露过面,手里究竟有什么把柄能让其他掌柜忌惮,别人都好说,老头子城府颇深,手腕狠毒居然也这么害怕大掌柜。”裘崇俨眯起眼睛,陷入沉思。
斗台上的寻凡也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虽然那陈三尺集大成之力的第三枪没有伤及他分毫,但这是付出一定代价的,黄金大钟已然碎裂崩溃,归云七踏方才暗中配合方寸步施展,只能说在威力上堪堪与第三枪持平。
炎族之地多多少少限制住了外族修士的实力,这一点对陈三尺来说并不明显,毕竟他走的是霸道刚猛的枪道,寻凡虽然想过走体修之路不过最终放弃,因而无形中的此消彼长使得寻凡未必真能放开手脚,酣畅一战。
不过庆幸的是蛮骨经以及草约赋两本奇书仍旧周转运行,护体与护魂并重,这让寻凡虽然短时间内难以再至巅峰,却也不怕此时的陈三尺出奇招轰杀。
何况,他还有真正压箱底的手段没有施展,那是要对付陈三尺最后杀招的。
局势走向符合寻凡预期,唯一没有料到的是陈三尺第三枪未胜后放肆大笑,鎏金银枪上散出的杀意较之先前,不衰反涨!
如汹潮前的平静,似暴风前的安宁。
“上次交手,看来你真的未尽全力,我本以为不需要太久时间就能破了你的顽石肉身,倒是没想到我陈三尺面前,硬结第三枪后还能有分毫未损的高手。”他止住了笑意,眼神逐渐冷冽:“不过,你这顽石肉身,也就到此为止吧。”
话音未落,却见陈三尺提着鎏金银枪的手率先泛出银光,而他头顶则像是先前枪尖折射阳光般熠熠生辉,手中长枪脱离手掌,化作一道虚影,没入陈三尺体内。
霎时间,竟然在其身边出现两道虚影,一道在体内,与陈三尺若即若离,一道在身后,似一杆冲上云霄的银色天柱,巍然耸立。
刻有吞天龙雀的那座斗台上,颜三石静静旁观这场恶斗,在他看来这一战更比他与颜非的生死决斗来的凶险,不光是颜寻那家伙的“死而复生”叫他吃惊,层出不穷的手段和金刚不坏般的体魄更是骇人。
身为炎族之人,他自然闻晓陈三尺此人的凶名在外,当年的颜非何其狂妄自负,却也是在见过陈三尺的一次出手后,缄默不言,许久之后才赞道,有直追颜百里等人的势头。这倒不是因为他背后有裘掌柜,有典当行,只是因为他一人一枪,在那时杀人便是枪如人,人如枪。
那是三年前,而那时候的陈三尺已经人枪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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