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巴布里托尔
巡逻的哨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刚刚还灰头土脸、一声不吭离开村庄的怪物猎人又回来了。她大摇大摆,生怕别人看不见她似的,跨过红脸在木墙上打出的缺口,踏上了巴布里托尔的土地。
两个哨兵互相使了个眼色,便杀气腾腾地朝薛裴奔去。
“喂!”靠前的男人横过猎枪,做出一副要过来推挡的样子:“这里不欢迎你,赶……”
话音未落,薛裴突然摆开弓步,侧臂前击,右掌正正地拍中对方胸口,硬生生地将他推倒在地,却把猎枪擒在手中。
薛裴伸出泛着幽幽月光的左手,当着两个哨兵的面把猎枪拦腰捏断,重重甩在地上。
“挡我者死。”面对另一人手里黑洞洞的枪口,她毫无惧色,甚至可以说是相当轻蔑:“去吧村长叫到这里来,马上。”
那人虽然手脚都在发抖,嘴里却一点也不服输:“你……你别乱来,我,我马上就要开枪了啊!”
“给你5分钟,孩子,”薛裴依旧是平心静气:“把村长叫到我面前来,不然我就开始杀人,杀掉巴布里托尔的每一个人——”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连法玛斯都惊愕不已:
“男女老幼,一个也不放过。”
理性压倒了最后一点勇气——对方是徒手迎击烈勇士级红脸的怪物猎人,哨兵没有任何理由不去害怕,他拉起同伴,仓皇退去。
法玛斯刚要上前,却被薛裴伸手拦住:
“我们在这里等,”她小声道:“你随时准备撤退。”
法玛斯不做申辩,老老实实呆在薛裴的身后。没过几分钟,乌兰阿斯兰瘦弱憔悴的身影便出现在两人面前——还跟着十几个、也许是几十个表情愠怒的村民。
“根据我的经验,”老人不紧不慢地道:“像你这样看重名誉的人,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才会回来。”
薛裴扫视了一眼阿斯兰身后的村民,有几个带着猎枪,但大部分都赤手空拳。
“突击步枪,”薛裴面带微笑,说着看似不着边际的话语:“AK47,Q9,COLT,还有什么?让我好好回忆一下……”她把手指放在唇边,装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哦!对,还有一把MG3,至少还有一把MG3。为什么不把它们都端出来呢?好歹对我还能有点威慑。”
“对不起,恕我没有多少时间奉陪,猎人……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早些年的时候,我在哥伦比亚,见过一个雇佣兵营地,”薛裴一边原地踱着步子,一边答非所问地道:“他们在当地保护一个财阀和他的公司。在表面上,这个公司经营周遭森林的木材生意,偶尔狩猎一些珍兽,获取他们的皮毛和肉,然后转手卖给大城市里的黑市。但很快,我发现他们偷偷袭击附近的村庄,劫掠一种非常好卖,并且利润不菲的商品……”她突然停下脚,盯着村长:“你知道是什么吗?”
阿斯兰不语,只是横眉冷对。
“是人。美丽的女孩子,活泼可爱,而又娇弱纤细。”薛裴顿了顿:“最开始,雇佣兵们与一些女孩的父母接触,他们大多穷困潦倒,无力抚养自己的骨肉,于是拜托公司把孩子带走。女孩子会被仔细地分类,按照外貌、年龄和身材,送到不同的地方,卖出不同的价格。到后来,雇佣兵觉得这里面有利可图,于是扩大‘营业’的范围与规模,甚至采取一些类似于绑架的暴力措施,强行把适龄的女孩子带走。老实说,从某种意义上,我并不反对他们的做法:因为那些孩子即使一直生活在父母身边,也注定忍受贫穷与饥饿,并且随时都有命丧黄泉的危险,比被卖作大城市当妓女也好不到哪里去。在这个世界上,类似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我早就习以为常——”她耸耸肩:“每个人的命运不同,人人生而不平等,这本来没什么好抱怨的。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薛裴低下头,停顿了几秒,然后又盯住阿斯兰的双眼:“有一个女孩子,大约十五六岁,聪明、可爱,讨人喜欢。我第二次路过他们的镇子时,亲眼看着那些雇佣兵从年迈的奶奶手里把她抢走,当晚她便被蹂躏了好几次,我当时虽然有些厌恶,却没打算采取任何行动——因为我知道,即便我能救下她,也无法改变那个地区的现状。没过两天,这个女孩带着其它几个同伴逃出了雇佣兵控制下的码头——她们饥肠辘辘,根本没有足够的体力摆脱对方的追捕。雇佣兵用猎犬咬死了女孩的同伴,然后残酷地折磨她,他们折断了她的手指,拔掉了她的指甲,把她倒挂在树上任由毒虫撕咬,甚至……”她突然语塞了几秒:“……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吗?”
不只是阿斯兰,所有在场的村民都紧紧盯着薛裴,虽然没有语言和表情,但他们的眼神却写满了疑问……以及微微的惊恐。
“第二天,那些雇佣兵,我把他们全都杀光了,整个码头,连那些帮忙装运女童的工人在内,一个活口也没有剩下。”薛裴突然提高了嗓门,露出一脸狰狞:“并不是为了救下被掳走的少女,也不是为了某个可怜牺牲者复仇。而是我觉得,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打破了人类的底线,他们把自己变成了怪物,变成了文明与理性的公敌,变成了从我的角度来看,根本无法原谅的妖魔——我不是法律,我也没有义务对别人进行宣判,更无权决定生死,但我有我自己的原则和界限,我始终相信,在一个无法无天的环境之中,如果没有力量去伸张正义——哪怕是自以为是、以暴制暴的正义,那么这个环境迟早会变成一个污秽四溢的大粪坑……”她伸手指向前方的人群:“我不知道现在的你们在恐惧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把你们变成了现在的这副德性,但我知道,你们现在、以及之前半年——可能更长的时间里,所造下的罪业,已经把你们变成了怪物,你们必须要被清算,”薛裴用力地挥了一下手:“……然后才有资格谈什么宽恕。”
就在其它村民怒目相对,做出一副准备破口大骂模样的时候,阿斯兰轻轻点点头:
“看来,你已经发觉了啊……”
“我们摊牌吧,村长,”薛裴一步向前,面对齐刷刷对准自己的枪口,毫无惧色:“你们就是出没在绿海商路上的土匪,对不对?我不清楚你们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但我肯定,最近一年内,发生在绿海的袭击商队事件,都是由这个村子……”她指指地面:“这个巴布里托尔的人所为,我说的有错吗?”
阿斯兰不置可否,但明显可以从他身旁的几个村民脸上看到一丝惊慌失措。
“如果你们想把我杀人灭口,我劝你们赶快去把藏匿的武器都拿出来,这样也不会浪费我的时间,”薛裴很是不屑地撩了一下自己的侧发:“把你们整个村子从地球上抹掉,我估计需要半个小时左右,只要先动手,那么你们的命运就会立即被封印。”她话锋一转:“如果你们想要用‘和平’的方式来与我进行交流,那么也请抓紧时间,因为我的耐心正在急剧消耗之中。”
“那么,”阿斯兰脸色有了些微的变化,却依旧镇定自若:“你想让我们说什么呢?”
“不,你不用说什么,我来说,”薛裴怒气冲冲地道:“这里的土匪袭击车辆,但不杀人,我一开始完全想不通——没有人想得通,但是现在看来,一切如此简单却又不可思议。”她略作停顿,又向前走了一步:“你们不杀被袭击的可怜人,但是破坏了他们的交通工具,又派人假惺惺地把他们带回巴布里托尔。最后,把他们丢给红脸——这是多么自相矛盾、不可理喻的行为啊!与其用理性的观点去分析,倒不如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在闭塞环境之下的人格扭曲。一定有什么东西……”薛裴一边点着手指一边苦思冥想了几秒:“一定有什么东西,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诱导着你们,我无法想象,说实话——也不是很感兴趣。”
“敬畏,”阿斯兰冷冷地道:“是对自然法则的敬畏。”
“村长!”一个端着猎枪的男人急的快要跳起来:“你怎么能对一个外人……”
“够了!”阿斯兰提高嗓门,摆了一下手示意对方安静,然后继续不紧不慢地道:“已经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薛飞,你是叫这个名字?年轻的怪物猎人?”
“是叫‘薛裴’,”薛裴单手叉腰,又撩了一下头发,然后高傲地昂起额头:“而且我一点也不年轻。”
“好的,猎手,你听我说……”阿斯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来:“我是个经历过一星期圣战的人,那时候我大概就像你现在这么大,正是头脑最灵活的时候,所以对每一件事都有很深刻的记忆……我相信你一定听说过,红脸这种东西是在战后差不多一两年之内突然出现的,你觉得它们符合自然规律吗?”不待薛裴做答,他便斩钉截铁地道:“没有!也绝不可能!它们是非自然的造物,它们是神创建的武器,它们是惩罚无知人类对地球罪孽的业火!它们……”
“闭嘴!糟老头!”薛裴粗暴地厉喝一声:“不要用排比句!不要说得好像你是领导信徒的救世主,你只是一个愚昧的蠢东西!一个被怪物吓傻、被恐惧冲昏头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傻瓜!你让自己变成了怪物,让整个巴布里托尔变成了怪兽的巢穴,让数十生命平白无故……”
“不是平白无故!”阿斯兰额头上的青筋暴跳,也捏着拳头激动了起来:“不是平白无故!我们是为了保护自己!是你们这些外来人一次次的招惹那些神兽,让我们惶惶不可终日,让我们在随时有可能被天谴的绝境里苦苦挣扎!赎罪的应该是你们!神兽需要的也是你们!”
“是啊!”薛裴怒吼道:“把无辜的人丢给红脸撕碎,这样你就心安理得了?这样你就可以过上舒坦的日子了?你们这些怪物!你们扭曲的灵魂比红脸更加可恶!”
“我们不得不这么做,神兽需要祭品,它们不是为了食物,而是因为自然的召唤,它们需要人类的生命作为祭品……”阿斯兰表情严肃,好像真的在讨论一个非常神圣庄严的问题:“那些有罪的人,我们把那些有罪的人献给神兽,我们的村子、我们的孩子就不会受到伤害,我们……”
薛裴突然把手链摔到阿斯兰的脚边,掷地有声。
“仔细看好了,老混蛋!这就是你说的‘自然的召唤’!你把这些商人骗进村子,然后给他们戴上象征着‘祝福’的这个东西,你欺骗了他们……欺骗了我,欺骗了每一个你希望被红脸杀死的无辜者。”她指了指地上的小珠子:“你们把红脸的‘蜜’装在里面,以此来确保每一个进入绿海的人都会被杀死,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自然的召唤,而是赤裸裸的谋杀!对,是啊,你们也想杀我,就在今天,你的那个什么民兵队长,把我骗进绿海深处,然后自己跑了,就指望着红脸能把我这个麻烦给解决掉,对不对?”
阿斯兰明显是愣住了,过了几秒,他稍稍回过神来:
“猎手……我们的确是袭击了车队,然后派人把遇难者接回村子,我们也确实骗他们进入绿海,但关于你今天遇到的事,我一点也不了解,而且我根本就不明白你说的‘蜜’究竟是什么。”
薛裴蹲下身,从地上拾起一颗乳白色小球,放在老人的面前:
“红脸的‘蜜’,是一种富含信息素的分泌物,红脸用这个来标明地界。而族领呕吐出的‘蜜’,还具有刺激后代性成熟的作用,可以说是‘王权的象征’。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手段获得这些‘蜜’,但我想,你我都明白,就是这个东西吸引了红脸,让它们在非饥饿的状态下主动袭击人类。”
阿斯兰伸过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团乳白色的小珠——指间的触感有点像是塑料。
“不会的,”老人用力摇摇头:“我的人绝对没有参与你说的事,我们只是把人领进绿海,让红脸去选择猎杀的对象与时机。”
薛裴有些惊讶——她觉得阿斯兰不像是在说谎:“每一个死人腕上都带着这种甜樟木珠子串成的手链,狡辩是没有用的,阿斯兰,这东西只有你们村才生产。”
“那个叫纱娜的女孩吗?”阿斯兰斜了薛裴一眼:“她做这些饰品纯粹是出于自愿,至于你说的这个什么‘蜜’,我根本就不知道来源——我甚至都没听说过。”
确实,红脸的分泌物没有任何商业价值,它既不能吃也不能进入化工领域,有些地方试图用‘蜜’来酿制香水——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突破性的进展。不过无论如何,获取这种化学物质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对于没有专业设备和经验的人来说,那无疑自寻死路。
“雪梨!”薛裴突然便想到了这个名字——还会有其它人吗?纱娜已经死了,而参与手链制作、确切地说,是提供“香包”的人,就只剩下她一个而已:“医生呢?那个美国医生呢?她现在在哪儿?”
“雪梨她……”阿斯兰本能地回头观望了一下:“应该还在自己的诊所里吧……”
没错,就是她——薛裴兀自点了一下头,那个隐藏着的缺失环节,渐渐浮出了水面。防御围墙也好,一年内的二十多位受害者也好,都是在这个女人出现在巴布里托尔之后才发生的事件,毫无疑问,她和阿斯兰一道,散步恐惧与迷信,教唆村民犯罪,而且很有可能正是她在诱导阿斯兰——一个淳朴愚钝的乡下老头,怎么也不可能自己想出这么多鬼主意。
而在整个巴布里托尔事件中,这位名叫“雪梨”的美国女子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完全取决于接下来的发现。
薛裴隐约觉得,这将是今天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发现——一个足以解答全部疑问的发现。
“带我去她的诊所!”她毫不客气地冲村长下达着命令:“马上就去!”
乌兰阿斯兰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犹豫,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一副不那么心甘情愿的模样。
但在杀气腾腾的薛裴面前,他别无选择。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