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
有月。
有云。
风起。
云遮皓月。
月匿于云。
任风灵动。
纵灯自明。
不是孤灯惆怅起来山月斜。
而是群灯炫彩,可与星河争辉,与雷霆碰杯。
辰星舞楼的群灯,是亮过了小家小户的孤灯,还是孤灯早已熄灭?
云与月与风,谁是主家,谁是客家?谁是成王,谁又是落寇?谁是决定的因素,谁又是兀自被动?
这些东西纠缠不清,正是留给那月下独酌难以入梦的孤独人永远的思考与话题。
任公子就在秦十五使出“怆然一剑”时出剑。
出纯钧剑。
出『天敌三剑』第二剑『风霜一剑』。
风霜与怆然纠缠在一起。
好似那云与月与风纠缠不休。
风霜遇上了怆然,只怕会更加风霜寂寞凄凉,怆然如果偶遇风霜,难免不会愈发悲怆沉郁。
那究竟风霜和怆然,谁更痛入心扉,谁更凉薄,谁又更沧桑,谁才孤独?
任公子藉此交锋,趁着剑花散乱,月华凄迷,绚丽夺目间,轻轻一翻身立到又一低矮的屋檐上。
秦十五本以为已用剑光万丈剑气万里吞并了任公子,心神未定,乍闻邪笑,心中一凛。他猛一抬首,倏忽发现任公子就伫立在西北处的屋檐上,好像一座狰狞可怖但十分威严的达摩祖师塑像,在月下泛着银身,在风中矗立不倒。
永世不倒。
花还没有坠落下来。
茶水在冷风里镀上一层纱衣,浸出薄薄的缕缕茶香。
原来交手才只一瞬。
却已如斯艰辛与险峻。
任公子仍是微笑着(有时候秦十五真的不明白,凭着任首之的这华美纯然一笑,有多少好汉要死于眨眼间),他竟然顽皮地吐吐舌头,咋舌道:“秦大哥,您这『怆然一剑』,可真够怆然凄冷的。兄弟我如果不是拿『风霜一剑』暂时抵了低您的锋芒,估计今晚这的人命案子,不是刘大人,而是我这小小的公子哥儿了。”
秦十五一甩长发,大笑道:“任公子就不要奉承在下了。我使出『怆然一剑』,本以为能将你的锋芒暂压,不料又被你〖天敌三剑〗之二轻易破去。我因出招而功力大为受挫,公子却在这里毫发无损,此等深厚内力与斑驳杂糅却精华的绝学,我秦十五是断断比不了的!公子又何必自谦?”
任公子听罢,心忖道:此人好生机敏!竟这般洞悉局势。便自纯真无邪的面容变为邪魅风华的俊颜,笑道:“过誉,不过秦兄之大才我实怜惜之。秦兄之武若用于江湖纷争天下正道,则又何愁无万世基业?我亦知秦兄风流快活,素来鲜衣怒马,烂醉花间。不如秦兄与我一同谋事,就云巅之际,大业可得,且钱帛金银无数,风流温柔乡犹存。秦大侠,又何乐而不为?”
秦十五脸上刻满不羁与洒脱,他潇洒一笑:“人生得一知音,当死而无憾,如今我虽身贫而囊中羞涩,为一介江湖白衣,但早已觅得红粉佳人相与共渡,又何须百花齐放莺歌燕舞?那样的环境如若久之,不花心也要花心,不放纵也要放纵,不甘堕落亦难防堕落。常言道:再锋芒毕露的人,也会被圆滑世故打磨。孔圣人也有言:日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处者焉。”
秦十五凝眉,他的眉很淡,弯弯的,好似一杆淡墨笔,轻轻的勾勒着、描摹着这风流剑客的过往。
他又一笑,这一笑有三分潇洒,三分凄美,三分凄美,一分不可一世:“我可不是君子,但我信奉这话。帝乡不可期,俗世不可依,万紫千红于我又何干?我志在知音的温柔乡而不在此,公子又何必强求?”
任公子冷笑一声:“原来秦兄弟信奉的道是那些只会舞文弄墨暗箭伤人的儒士。”
秦十五驳道:“我并不与羽扇纶巾的儒士站在一条船上,我只是平素涉猎甚广,见于神于身滋补有益的就取精华,见传统中的糟粕遂弃之,如此而已。若以所言而来完成对某人的定位,那任公子,秦某可不敢恭迎您了。”
任公子竟带着歉意与愧疚向秦十五执剑拱手,诚挚地道:“是我过于狭隘了。我竟然将一位绝世风华的剑客与那些阴险毒辣富于城府玩弄心机的儒士混淆,并为一谈,请足下见谅,莫怪鄙人的言语。”
秦十五又驳道――
“任公子,您适才之言,未免过于偏激与片面。的确,历来时局的动荡与王朝的覆灭少不了儒士官宦太监们的谗言。胡亥就是在阉党的怂恿下苛政暴政、泯性杀亲、残害忠良;汉废帝亦与官宦为伴而荒淫无度、不顾社稷,霍以不看重任,在位二十几天便被举众废黜;汉成帝湛于酒色、荒淫无道、不理朝政,终使得赵氏乱内,外家擅朝,徒添歪斜风气;更始帝一继任即沉醉于宫廷生活,汉顺帝虽然政变继位,但苦罹宦官乱政,民不聊生;更甚者有汉桓帝这种偶然为帝的,却是外戚宦官放姿纵恶,加剧了大汉的覆灭。我们虽云魏武帝曹操一代枭雄,曹丕也是一代翘楚,可终是让司马家族摄了政,篡了权,夺了一代帝王的位子。”
秦十五顿了顿,舐舐干唇,继续道:“且观我大宋,当今王上赵惇昏庸无能,体弱多病,无治国安邦之才又听奸佞如太史晨的谗言(任公子突然皱皱眉头)。这太史晨更有手下六贼鱼肉百姓――”
任公子突兀打断他:“――秦兄言重了,这话在当今,可是杀头的大罪。更何况您这些话也是言明儒士的不好罢?”
秦十五道:“我话未完,有位政治大家曾说:文官提笔安天下,武将马上定乾坤。这话说的不假,虽然有些许文宦玩弄心机,勾心斗角,但是忠臣也大多出自儒家之士,单论我朝,就有两位大儒司马温公与王荆公安石先生。虽然政见不和,却悉是一腔热血为国为民。还有著名的谏臣魏征,他的逆耳忠言是唐太宗李世民〔贞观之治〕形成的重要因素,卧龙先生诸葛孔明又岂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腰不能担,却是为蜀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连著名诗人陆游都曾赋诗颂赞:【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历来大多儒家之士都是尊奉(出仕为君)的真理而呕心沥血的,只是大多为奸臣所害,反而让人觉得儒家都是些用笔墨害人的奸佞。任兄,不知道你可否认同我的话?”
任公子拊掌笑道:“初只以为秦兄乃是剑法卓绝的一代江湖剑客,不料一番评思言语下来,竟不知秦兄腹有诗书,才气风华。”
他一手执剑,一手自纯钧剑金色的剑身由上而下滑下来,像是在抚摸一位多年不见偶遇的挚友,一位冰肌玉骨销魂的美人。他薄笑道:“既然决战尚未分出胜负,秦兄又已落音语毕,我们之间,还是要分个高下的。”
他一双凌厉又温柔的星目迎上秦十五风流不可一世的眼眸,如同虎遇了豹,贪狼逢了鹰隼。任公子道:“不知秦兄意下如何?”
秦十五不拘一格,兀自笑道:
“在下的功力,也恢复了几成了。正要再请教请教。”
他缓缓立起来,长身一起,和任公子的身影一样修长笔直。
只不过任公子像一个徘徊于神魔的堕鬼仙。
而他像一个流恋于温柔的多情山。
且不动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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