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枢城。
有钟声与梵音顿顿传来。
飞阁流丹。
一人负匣缓步阶上阁楼。
持一封信。
来拜会一位当世无双的青年。
——中枢凌云九霄城大城主。
萧谕正与习清梦在亭台吃茶,盈视山原川泽。忽望一人负匣而来,遂拨开帷幕,迎那人过来。
那人逢上萧谕,故而止步,立于阶上,作揖道:
“大城主。”
“白城主遣云兄过来,可是西城出了什么变故?”
那人正是西城孤鸿城的副城主——“飞香浸袖”云梦。
云梦用手背拍拍袖口的灰尘,递上信笺,道:“我们前些日子于城内抓获一位金人的细作,从中得知只怕金朝近来有大动作。我等五城本就驻于国家前线,息息相关,休戚与共,故城主想请大城主前往西城,共商大计。且只大城主有号召五城城主齐聚之权,故而城主亦想请大城主出‘九霄相逢令’,共邀另外三位城主一齐来城议事。”
萧谕当即拆开信笺,取出信来。
云梦又自袖中摸出一枚令牌,想递给萧谕,并道:“有城主孤鸿令在此,请大城主鉴定。”
萧谕却是看也不看,便伸手轻轻地推了回去,笑道:“若连并肩一线之人都不信了,便不是我萧谕了。云兄且收回去,无妨。”
云梦收回令牌,再次作揖,道:“城主为人海阔天空,在下由衷佩服。”
萧谕凝眉读完信,展颜温和地道:“几位城主,由我联系,事情紧迫,七日之内必如约而至,烦请云兄回禀。”
云梦即道:“大城主费心了。您城内事务冗杂,我也赶路要紧,便不叨扰了。”当即便一手持匣,一手扶栏,告辞离去。
萧谕目送云梦离去,忽见一人抱鸽,急促地跑上楼,定睛一看,乃是中枢城的人,见他已上了楼,便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那人一手搂着怀中的信鸽,一手自它腿上取出信来,顾不得擦汗,忙道:“大城主,陈大侠的加急信。”
萧谕取过来信,却不急着打开,在手上衡了一衡,又在玲珑玉柱的风口摇了摇信,随后屏住气息,卷开了信,看到字后,萧谕才彻底相信此信确是出自陈阡陌之手,但读信之时却神情肃穆,不住地蹙眉。
这时习清梦凑了过来,问道:“夫君,大公子是已到建康了吗?”
萧谕强忍着双手的颤抖,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过于悲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放下信,缓缓道:“他们遇上了盗雄。”
习清梦花容失色,忙道:“大家现在怎么样?”
萧谕神色凄冷,道:“阡陌和萧晓受了伤,不过无碍。大公子生死未卜。天浅他——”忽看到习清梦悲戚地哭了出来,便闭口不言,心中充满了怜惜,搂住习清梦,轻声道:“不过别担心,狂雄后来赶到救了大家,现在他们已去寻药雄医治了。
“大家都会好起来的。”
习清梦依在萧谕的怀中轻泣。萧谕此刻百感交集,心中想到:我的左膀右臂,都折在盗雄手下。这任首之果真名不虚传,心狠手辣,只怕这次的相遇也是出自这位枭雄的大手笔。建康城内,恐早已危机四伏,天罗地网,是否应该及时通知置身其中的二公子与四公子,和将至建康的文雄与千乘,及早收手,另作打算呢?
朔兄,你如今是否安好。
落霞的惊鸿映入萧谕的双眸,中枢城内,红叶飘落,云烟袅袅,丘陵山沟,阡陌巷口,尘寰一片祥和。
只是不知天地冥冥之中,静待谁如约而至地悄然?
建康。
任府。
窗口一弯月牙。
月入琼杯,碧烟生回廊,茶还温热。
屋中一缕苍炱升起。
松香久散不去。
他折一枝寒山凝碧。
枝桠上有寒霜。
少年轻轻一拨,夜风中烛花微亮。
——来映他绝世的风华。
另有一人持枪,立于门口,虎背熊腰,狮狼之气猖獗,仿若如一只猛戾的野兽,从远古时期便伫在那里,守护这少年了。这凝眉搔首的野兽见屋中倏忽一亮,他棕色的眸子中也一亮,便十分尊敬地,对那背过去的华服青年道:
“公子。碎大人已经回府,并无人跟踪。”
“如何?”
“乔飞已死。单白与兵家的人火并,斗得好不厉害。只是——”
任公子笑道:“只是——?”
高寒面有难色,道:“本来斗得不死不休,没想到乔玄那厮来了。碎大人未及时离去,本想看着单白死后再走,结果倒叫乔玄发觉,也受了伤。”
任首之蹙眉。
眉间苍茫。
他负手沉吟。
高寒又补充道:“不过有那四位援手,所以未被跟踪,发现。公子放心。”
任首之并不答话,依旧笑看着高寒(这笑中依稀几分冰冷),回道:“兵家多堂已归附于任府旗下,唯平常会自始至终掣肘,不让我们吞并或分裂兵家。不过平常会还不敏感,故尚未备有敌意。这位平常会的大少爷是个人物,教他查下去,缠上我们,这事只怕无法善终了。”
白衣青年又笑道:“不是吗?”
高寒身上一股寒气袭来,忙道:“公子息怒。这边虽然处事不当,不过盗雄那边处理得十分干脆利落,公子真妙算如神,由几位大人的探报,便能推断出朔觞的行程,以及何时遣段兄去请盗雄。经此一战,朔觞和中枢城的人全军覆没,消息还说香山红叶盟的盟主也受了重伤,至今昏迷不醒。”高寒狠狠地笑道:“盗雄一入城,我看单白与云羽两人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嘿!”
任首之听罢,却并无分毫奋悦,倒是满面哀戚之色,旋即又轻轻叹了口气,只见月下的他虽一身华丽的白衣,却是十分的落寞。
“久闻大公子少年英豪,我仰慕已久,自他入建康,我本欲与他引为知音,煮酒论英雄,不料如今竟天人永隔。实令我心痛不已。”
高寒却是呆立当场——公子,劝杀行动不是你策划的吗?
——先劝再杀,劝时真诚以待,杀时不留余地,务必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公子,这不是您当初说过的吗?
高寒不解地这么想,却不敢发问,只抚着碗口粗的枪,怔怔地透过夜色望着窗前的任公子。
风流俊赏,玉树兰芳。公子是一位风流英才。
飒爽盈袖,雪魄宝香。公子是一位少年王侯。
喜悲无常,万统山河。公子是一位天下枭雄。
他在他的手下,看他朝堂上起落浮沉,江湖上主宰英豪,已这么多年了,竟始终没看透他,却是愈发地看不懂了。
任首之伸手向那杯清茶,道:“高大人,请喝杯茶吧。”
高寒也觉喉中干渴,一饮而尽,顿觉清爽了些,道:“多谢公子,夜已深,还望公子保重身体,早日歇息,属下先行告退了。”
高寒正欲离开,忽听任公子诚挚地道:“高大人,越王八剑是义父手中的剑,每位绝世剑客皆可与我比肩,受他老人家所托前来驰援,未必会尽全力,三笑布衣亦是义父重金聘得相助,说到底亦是义父的人。我座下的那七位,虽跻于一流高手之内,各有绝学,且忠于我任某,但与绝剑门的公子争锋,无论是智谋抑或武功,毕竟还是略差些许。沈先生虽服膺于我,毕竟是一世之雄,不过是与我共谋,趁风头正盛,浪尖之上夺个名头。故而看似绝剑门在明面,我等处暗处,潜心布局,极占优势,但实则并无全胜把握。此刻我任某最倚重的还是你。这么多年,我官场起落沉浮,武林琐事,还是唯你始终不弃任某。”
高寒一听任公子将他心中隐秘所思之事告知,血脉温热,眼角一热,恍些落下热泪来,他紧紧攥着龙虎霸王枪,慷慨道:“公子言重了。我跟在公子身后这么多年,不言辛劳,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持枪拱手:“我高寒此生绝不负公子矣。右丞相手中有剑,公子手中也有枪。”
任公子也感动道:
“多谢。”
高寒走后,任首之对月。
唇扬。
剑眉飞入鬓角。
眉间秋风一点。
忽含笑。
邪魅一笑。
每个漆黑夜空的焰火,都带着耀眼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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