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将一个中盗雄沈粱梦杀掌而生死未卜的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也许只有那个人了。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施妙手使一个硬生生闯入狂雄与盗雄两大绝世高手对决之阵而重伤昏迷多日的人回春,也只有那个人才能做到了。
这个人并非白道,却比白道之人心更赤诚。
这个人也非黑道,但连黑道也无比尊敬他。
只因这个人救命,不分男女,不分老少,不分黑白,不分善恶,不分友敌,也不论有无新仇旧怨,他只当他/她/它是一个生命,一个无比纯粹的生灵而竭尽全力去拯救。
生命单只是活着,便已是自然的奇迹了。
而拯救生命,便可知又是多么无上崇高的奇迹呢。
下昼。
雨后。
酗雨湖。
雾迷云浓。
远处有苍山,隐于丝丝缕缕,清清薄薄的水雾之中。
李接舆站在前尘风口,那双蔑尽英雄的眼,极目模糊的山腰云耳处。
他在等一位故人。
等他来解病。
等那位故人来解他的病。
他病在心,不在身。
他心哀愁。
——在哀另一位故人之子。
——在愁一位心上人之病。
俟他们全医愈身,他自己的病自然就好了。
阿秋,我还在你身边,你不能一直睡下去。
阿秋,求你挺住,我赶到酗雨湖了,他会来的,他快来了,他一定会来的。
狂雄有些自嘲地摇了摇满头的金发,那头鎏金似的长发,而今经过这几天日夜仆仆风尘的赶路,也添些蓬垢与沧桑。
江原一战,朔觞自中枢城请来的好手,尽数折在盗雄沈粱梦的手里,连四公子之首“君临天下”朔觞,还未入建康,也受重创于盗雄狠辣的掌下,生死未知。
白道的领头人物,香山红叶盟盟主左念秋,也重伤于斯役。
狂雄顾首,望了望马车内被萧晓,陈阡陌和刘伶俐搀扶着的朔觞与左念秋。
——他每望阿秋一眼,痛便入骨一分。
这痛缚骨,入骨,诛心,至直入黄泉。
阿秋,我李接舆平生如痴如狂,亦疯亦癫,大开大合,大起大落,早已宠辱无关,冷眼笑蔑阴暗,一身狂骨,却还是过不了你这一关。
这便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啊。
他轻狂地笑了笑,自怀中探出酒袋,饮一口浊酒。
笑里还有些自嘲,与无奈。
——而狂雄每望朔觞一眼,心中总掠过多年前那个执剑少年的身影。
在那个家国在风雨将倾、波澜潮聚的阴暗时刻,少年聚一众知己好友,明衣翩然,提剑扬鞭,别故里飞花,抱鸿鹄之志,慨然赴国难,春风拭剑,与诸君赤诚相合,肝胆相照,一齐登天下万丈孤峰,破尽一切夜雨晦暗。
黄天荡困金兀术,岳家军直捣黄龙,“迎还二帝,收复中原”明明近在咫尺,谁曾想十二道金牌,就可以轻易变革那么多将士洒下的血泪,那么多百姓颠沛的命运,和这天下的归向。
再近一步,再进一步,明明再近一步,时局便可天翻地覆。
可那一步,却要岳飞从整个支持自己的庙堂,和那个拥揽王朝权力的君上身上迈过去。
背刺精忠报国,他这一生都在为国为民而战。
可此际他进是报国,亦是叛国。
——将军没有败于重骑铁浮屠,没有败于女真拐子马,没有败给大金狼牙棒,却败北于金銮殿里龙椅上帝王的一块金牌。
岳帅蒙难冤死,韩帅辞官,郁郁寡终,那位少年也落得个凄怆的收场。
然而,他却是真真切切地梦过的。
我敬你,轩墨兄。
且安心,你的孩子们,今日依旧秉持着你当年的风骨。
我会竭尽我力,替你救下朔儿。
陈阡陌见狂雄回眸,忙问道:“前辈——这里便是药雄的住处么?”
狂雄并不看他,收回目光,又望向湖水,道:“药雄四海为家,哪有什么固定的住处。此处是酗雨湖,逢雨季则湖盛,遇旱季则干涸,由此得名。这个地方,他每月都会来一次的。”
他兀自喃喃道:“不管身处多远,他都会来的。”
陈阡陌一听,也不问缘由,只静静地坐在马车里。
刘伶俐也颠簸了一路,跟着大家,几日未睡,甚有困意,而今湿寒的凉气袭来,精神了几分,好奇地打量了周遭半天,见四处寂静,又不敢放声说话,遂扯扯陈阡陌的衣角,像只惊惶的小兔子,悄声问道:“我们来这里干嘛?——不是来救大公子和左盟主,给大家治病疗伤吗?”
陈阡陌难得露出一丝微笑,把手放在刘伶俐的手上,温声道:“正是在此处,等一位江湖圣家之尊,天下医者之首。”
刘伶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歪着脑袋,看向岸边静默的狂雄。
陈阡陌苦笑一下,看向身侧的朔觞,心中感慨万千道:自己本是为大公子看重,蒙城主深信,受邀并辔奔赴建康,相助四公子齐斗那位与金人勾结的枭雄,不曾想却还未进城,就连累大公子折在这里。
也许真的是:命数难定吧。
他抬首看向萧晓,只见萧晓残了左臂,右手搀扶着昏迷的朔觞,但却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陈阡陌也顺着他的视线,将目光移向雾汽霭霭的湖心——
——和湖心隐隐传来的桨声。
一面湖水是为了谁,泛起波浪?
远山浅浅。
露华漫漫。
一舟渐渐拂云雾而淡出。
船头一行白鹭,扑棱几声,霜翎一展,振翅高追,不染尘泥,上下须臾之间,已掠过万仞鹫峰,飞往天际。
余些许片羽,飘落船顶。
白鹭散开,现出一深笠蓑衣人,立于船上,一手捧烛,发出惺忪的光芒,一手轻挼草叶,正细细品察叶裂的纹理。
湖面被小舟荡起了涟漪。
青衫也被风吹起了涟漪。
李接舆望舟驶近,向着那船头的人,虽带些倨傲,但仍双手握合于胸前,右手在内,左手在外,拱手示意。
陈阡陌等人,竟见狂雄这般狂放之士也行孔礼,拱手相敬,忙也不敢怠慢,出了马车,向那渐近的人行礼。
船缓缓驶来。
灯蕊蜡焰愈长。
蓑衣人见狂雄拱手,也手持明烛与针叶(挼叶之手在外,护住风中的蜡烛),深深作揖,待船行至岸边,方才回身,微笑道:
“接舆兄,别来无恙。”
他眸子里格外的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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