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文静地站在光影斑驳处,素衣如雪,像是一幅工笔雅致的仕女古画,有着盛世风月苍苍的风貌。
珠帘幕后八音空灵而起,雅乐之声流泄满室。
她一步一移,当彻底置身于午后透过薄纱的光下时,厅内一切人都失去了颜色。韶光在单白冰冷的长剑下一映,弯过适宜的弧度,折射出七彩动人的颜色,又在一瞬间被吸进了绝色少女身上,绢衣白裳变幻为了一袭金粲的彩衣,鲜明、变幻、跳脱、活泼,交织着神秘、优雅、飘渺、性感的音符,跳动在她的眉目间。
明艳中带着高绝的古意,娇小的脚踝之上,成串的水晶彩铃叮叮作响,融入幽然的音符之中。
满座的人皆赞叹。
云羽浅浅地笑。
他念起了隐居之时醉卧山岚,醉卧舟子,眺廊亭风清,酌饮清茶,远处袅袅缕缕的炊烟,流淌在渔樵声荡漾的晚山上。
他心中微喟:这样痴情的、不世的舞,本不该于浊世之间,为千金所掷的。
她一定有自己的故事吧。
果然人生在世,谁都有不得已。
活在世上,不是谁都必须有个理由。
谁也没有发现,“山琴花落”公子云羽浅淡的笑里,难得的一丝哀伤。
看到唐梦,风卿心里不禁火辣辣的,野兽般的欲望踊跃上来,血脉贲张,甚至都舍不得眨眼,自始至终盯着唐梦曼妙的身段。
单白怔得忘记了呼吸。
唐梦回眸止舞一刹那,对前座白衣公子惊鸿一瞥,眨了眨眼睫,便收回了目光。
单白眼中傲雪冰霜尽消融化。
有那么一霎那,单白突然想要站在那个瘦小的姑娘身前,温柔地对她说:愿舍天下亦护你无伤。
风醇柔火,灼烧单白冰冷的心。
台上光下的唐梦风华聘婷,美目流盼,可单白却出乎意料地能感受到她的伪装,和来自那个略显瘦弱的小姑娘内心深处的无助、孤单和坚强。
就像是两个凡尘春秋之中的同样高冷、孤傲的灵魂恰巧相遇和碰撞。
乐止。
唐梦舞亦止。
满座拊掌,赞叹声不绝于耳。
“咦?”
云羽纳闷地低低叫了一声。
风卿一双炽热的目光始终望着气若幽兰的美人,整个魂仿佛都被勾走了,反倒是铁随真先注意到了云羽,问道:
“四公子,出什么事了?”
云羽看着面前清蒸鲥鱼鱼肚中现出的一柄锃亮的匕首,鼓起(极大的)勇气缓缓嚼尽口中的鱼肉,吞咽下去,似笑非笑道:“任公子——这又是何意?”
任公子左侧为茶,遥遥风雅,右侧为酒,飒飒潇洒,他品了一口茶,指着菜中明晃晃的匕首笑道:“此为古代名剑‘鱼肠剑’,云兄可知它的前世?”
云羽笑道:“鱼肠剑为春秋之时知名刺客专诸所佩,裹挟于鱼腹之中,亮出时锋芒尽露,相传日星亦为之一变,鱼肠剑锋利之至,甚至刺破了当时在位的吴王姬僚三层狻猊铁甲,直入心脏,助霸王吴王阖闾扫清大敌,成就大业。我听说被当朝著名史官温苍莽先生评为‘短器之极’。”他不由得又看了一眼,“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李重重敬道:“四公子果然博学。”
云羽笑道:“是在下三哥闲谈所讲,并不算得我博学。”
“云兄过谦了,”任公子起身,“今日任某便将此物相赠,请四公子切勿推脱。”
众人皆是一惊,只有单白脸上不生一丝涟漪。
云羽虽然温良地笑着,话却犀利:“无功不受禄,任兄有话不妨直言。”
任公子笑笑,转而向唐梦作揖,温和地道:“唐梦姑娘今日肯光临敝舍,献绝世之舞,任某人在此敬谢。一应珠玉字画打赏,不日便会送至贵楼,礼物轻薄,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唐梦亦向任公子行礼,轻声道:“公子言重了。能为诸位英豪一舞,是唐梦荣幸。”
她又向座下众人盈盈道了一个万福,便“知趣”地离开了。
单白有些怅然若失。
而风卿心里欲望的猛兽,却更加压抑不住。
任公子负手目送唐梦远去,才缓缓转身,道:“任某生于王室,却向往江湖英雄快意恩仇,这些年的打磨,也算半个江湖人,然常觅知音而不得。宝剑赠英雄,不知鄙人有无这样的福分,能与云兄单兄成为襟怀坦诚的良友,相互依赖扶持?”
他瞥了一眼似有些低沉的单白,上前一步,从容笑道:“绫罗翠玉,骏马华灯,鲜衣美婢,佳肴珍馐,不知单兄这样的人杰,最喜爱哪样?”
单白冷淡的眸子里,被刀映过一般闪出一道光,“任兄盛情难却,可惜我天性太冷太清,都提不起兴趣。”他剑眉一扬,“不过我倒是对任兄的大志有些兴趣。任兄已贵为一方王侯,不知所言伟业,又是什么?”
任公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单兄这等人物,眼光定不会浅短,该不会是要试探任某吧?”任公子大笑几声,黑褐色眼瞳突然如炽烈的黑甲,灼灼发烫,他身躯劲挺,衣着雍容华丽,朗声道:
“两位真性情,我任首之,真人面前不言假话:平生所愿,敢为天下先。何况天纵少年,更应胸怀旷远,以薄利相送,正是要请绝剑门的几位公子助力,一统江山,天地浩荡,河山永蔚。”
这枭雄眼中天地的黑夜间,也燃着滚滚的烈焰,与那眸子里旷古不改的千秋星河相辉映。
“日已西沉——这个王朝登临末路,已经快要走到了尽头。民怨民沸渐成鼎盛之态,此时不易主,更待何时?这皇帝,既然赵氏做得,我任某人为何做不得?若千里同风,民安国泰,我任首之又怎会打它的主意?现如今北境战事频起,哀鸿遍野,难民流离失所,就连富饶的南方,也不乏饿殍众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涉吴广站出去了,王莽站出去了,黄巢站出去了,现在到我任首之了。”
任公子忽然道出所谋王图霸业,云羽单白俱是心中一振。
——如此大业,若不归附,只怕今日(活着)从任府出去,以后也是死敌了。
——一定是。
而任公子,最初温文儒雅,做事(出招)不缓不急,可这关键的一招却走得高、绝、狠、险。
不愧是任首之!
单白心中暗自惊叹。
云羽单白与任首之,从起初对敌尚有商榷回寰的余地,到这一步,若不归顺,哪怕明面上不说,也已注定是死敌。
云羽忽然笑道:“任兄,将如此大事告知,难道就不怕我们出去乱说吗?”
任公子脸上泛起幽幽的笑,“你们二位,不是那种人。”他又带些奸诈地笑了笑,却添几分邪魅的风采,“更何况,偌大的府中,皆是我的人,这建康虽小得微不足道,但是还算是在鄙人的地盘上,云兄单兄二人,又准备如何掀起风浪呢?”
这枭雄直探单白云羽心志,痛快干脆,狠辣决绝,兵行险招,却有走得密不透风,极其安稳。
风卿在旁忙附和道:“是哪,单兄云弟,到这个关头还犹豫什么呢!”
铁随真高大的身影,伫立在任公子身旁,却不发出一丝声响轻轻将手按在日月轮上。
对席的三大高手不动声色,只看着二位公子,可单白知道,这群人能做到上一秒还在微笑,下一秒便一定可以下杀手。
——杀人,不眨眼。
——转瞬间。
云羽依旧笑得云淡风轻,悠悠地问道:
“可任兄适才所举的几人,起义悉数以败亡结尾。”
任公子眼神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狠色,他从容应道:
“漫漫古今,成王败寇。他们皆为莽夫,智谋固然不可取,但鸿鹄之志可勉,用心谋事,稳中求胜,事定成矣。”
应付完任公子的一轮言语,云羽也静默不语。
单白抚着冰冷的纵容剑,脸颊煞白,寒瞳中似有明星,他的话微冷、微凉、也微清澈:
“可以归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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