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后,她的夫君就撒手了人间,只把一个偌大的家,只把他的那三个还未成年的儿子,另外还有一个家族的头领之位,统统留给了她。
自从公爹和丈夫接踵着走了之后,郑范氏就变得默默寡言了。她总在默默地干着家里的事儿,总在默默地忙着族里的事儿。她觉得,尽量地不让自己清闲下来,这才是淡化悲伤的最好的方式,这才是愈合伤口的最佳的良药。
在实在是无事可做的时候,除了去陪她的婆婆坐坐,说说话儿,或者是只要自己的三个儿子不在跟前,她也会独自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发着呆,发着愣。
郑范氏现在的这般情形,她的婆婆看了,真是急在眼里,又痛在心上。一天的晚饭之后,她特地差人把郑范氏叫到了自己的房中。在定定地凝视着自己这位心爱的大儿媳良久之后,她招手让郑范氏坐在了自己的跟前来。
她拉起了郑范氏的手,心疼地说道:你瘦了哟,我的儿媳。
郑范氏也深情地望着婆婆,说:我没事的,娘。我的身子骨,还硬朗着呢。
婆婆假装着不满地看了她一泪,说道:这身子骨再硬朗,它也是血肉之躯哟。你别成天老是忙这忙那的,也别老是独自闷坐着吧。要是你再累出、闷出个什么病来,这个家该怎么办哟。
说到动情之时,老人家禁不住潸然泪下,在数落了老天的不公和老伴、儿子的绝情之后,她悲声说道:
我的好儿媳呀,都怪我那个短命的儿子无福消受你哟。这些天里,娘也想开了,你还这么年轻,又正当人生壮年,娘思量着呀,让你这样活活地守着寡,也不是个事儿。再说了,娘看着,这心里也很不是个滋味儿呀!你就另……
没容婆婆把话说完,郑范氏抽出了自己的手。她先为婆婆拭去了满脸的泪珠,再抹了一把自己眼中的泪花。她十分坚定地对婆婆说道:娘的心,儿媳懂。但娘这话,以后就别说了。自从跨进了您家的大门那天起,我郑范氏就生是郑家的人,死,也是郑家的鬼了!
婆婆见她说得如此绝决,也只得摇了摇头,叹出了一口长气。
不过,郑范氏在独自呆坐着时,从她的心头所涌出的,也并非只有那失夫之痛,守寡之苦。在那晚与婆婆说过话之后,她对婆婆的爱怜,也更深了一层;她与婆婆的心,也贴得更紧了。
因为她总觉得,在现在的这个家中,心里最痛、最苦,最不幸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婆婆。婆婆心中的那份孤寂凄苦,远非自己心里的这份伤痛所能比,也远不是自己所能体味得出来的。
她总在想着,自己在下一次陪婆婆闲聊时,该说些什么话儿,该说点什么事儿来让婆婆散莠闷、宽宽心,来让婆婆阴晦的心里,也出现一缕阳光,也吹拂起一丝春风呢。
当然,在很多时候,从她的头脑中所浮现出来的,也并非都是婆婆那日渐佝偻的身影。丈夫所给自己留下的那三个儿子,就在自己的面前一天天长大了。现在的他们,个个都长得身强体壮,虎背熊腰的。而且不久之前,自己还亲自出马,为大儿子物色到一个十分娴熟的儿媳,并已经把她给娶进了家门。
每每想到他们,她的心里就会涌现出一股自豪、一丝温馨。一抹欣慰的微笑,也在她的不知不觉之中,悄悄地浮现在了她的脸上,就像是在一片灰蒙蒙的天幕之上,突然亮出了一抹晚霞。
不过,最让她引以自豪的,还是她自己当年所坐过那台大花轿。每当回想起自己当年在颠颠簸簸中来到郑家的情形时,她就觉得,那才是她这一生之中最为宝贵,最值得自己留恋和回味的一次人生经历。
自己经受住了颠簸,经受住了折腾,也经受住了考验。那些个爷们总想抖出自己的几滴尿来,想颠簸出自己的几口黄汤来,可结果呢,自己不但没有让他们如愿以偿,却反倒还把他们给彻底地折服了。
她觉得正是从那个时候起,自己就是个女强人了。自己虽为女人之身,却丝毫也不逊于那些自以为是的大男人。她觉得,正是自己当年的那段经历,才得以使自己在身经了这两次如此重大的人生变故之后,依然能够挺直腰板,镇定自若。
可这段本已经深深地沉淀在了别人的记忆死角中往事,最近却又在那些人的心里沉渣泛起了。而且,在经过了他们肆无忌惮地发酵之后,还翻滚成了一股股暗涌着的激流。
不久之后,人们便把她当年的那段经历,和十多年之后她家所发生的那两次巨大的变故联系在了一起。有人说她的八字凶恶,天生克公、克婆,还克丈夫。更有甚者,还说她天生就是男人的灾星、克星,无论是谁家的男人,只要一招惹上她,就注定是要短命的。
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而且论证还充分有力。他们说,你想,一个大姑娘家,一个新娘子,那么多的大男人都奈何她不得,又有哪个男人会强得过她?她不是男人的灾星、克星,又是什么呢?
当这些话终于传进郑范氏的耳朵里时,她感到非常震惊,也非常愤怒。她觉得人可以无聊,但也不能无聊到了如此的地步呀。
一个女人在自己的新婚大花轿上没有被男人折服,没有向男人讨饶,没有流出男人们所希望看到的那些黄水、黄汤,就是克男人们吗?就是男人的灾星了吗?
但这嘴长在了别人的脸上,而且他们又是暗中在说着,她也无法去与他们对质或辩理。她只能把自己的一腔悲愤、一腔委曲,自化在了自己的心中:别理他们,由他们说去,反正自己以后也不嫁人了,还在乎这些干什么呢?
可是不久之后,在她的心中所涌出的另一股悲哀,就不是她所能自消、自化得了的了。那就是,她的那位小叔子吧,以前一直都视她如姐姐,待她也比姐姐还亲。每次相见,总是笑脸相迎;每遇事儿,也总爱找她商量,对她也很敬重。
但是现在,不光他每次看着自己时,都冷眉冷眼,而且他的眼睛里,也总是闪烁出一种惊恐不安。每次他从自己的房门前经过时,也像躲避瘟神一样地匆匆逃走了。
还有就是他的媳妇儿,每当她看到自己的侄子想走近自己时,她便恶声恶气地赶紧喝住儿子,赶紧上前来拉住儿子,还要在儿子的屁股上打上几巴掌,掐上几掐。
这让郑范氏感到十分难受。她总感到,弟媳打在自己儿子屁股上的那些巴掌,不是打在侄子的屁股上,而是打在了她自己的脸上。弟媳用手狠狠地掐着儿子的屁股,那也不是她在掐着侄子的屁股,而是她在狠狠地刺痛着自己的心。
她的眼里,噙着泪;她的心,在滴着血。当她终于明白过来,小叔子和他的媳妇之所以要这样看她,之所以要这样待她时,她除了对那些流言蜚语恨得更加咬牙切齿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法子了。
而且渐渐地,她也自己主动地远离了他们。既然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眼中的灾星,干吗非得要让别人来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呢?自己主动地离他们远些,才是正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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