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惊人一回到家里,他的那个自动分离了出去的灵魂,终于结束了它在荒野上的这次漫长的游荡,又短暂地回到了他的体内。
他的夫人正坐在桌前,在给他的那个漂亮的二儿子喂着奶。见到他回来,她马上就站起了身来,眼睛里充满着柔情和关切,轻声地问道:回来啦?想不想再吃点什么东西吗?我马上就给你弄去。
可他却铁青着脸,连看都没有看夫人一眼,极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去,去。别来烦我!
随后,他就扔下了眼含着委曲和哀怨的夫人,独自走进了那间小客房中,用脚猛地一踢,那间小客房的门,就很响,很冷酷地关上了。
夫人怀中的孩子突然之间受到这一声惊吓,本能地松开了奶,十分惊恐地大哭了起来。夫人赶紧拍打着孩子,嘴里呜呜地哄着他,就走进自己的那间卧房中去了。
孩子哇哇的哭声从门缝之中钻了进来,就像一只讨厌的蚊子一样飞进了他的耳朵。他赶紧用手捂住了耳朵,嘴里愤愤地骂着:哭,哭,哭,哭丧呀?老子还没有死呢。
在孩子的哭声消失了之后,他又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寂静。不过他的心,也慢慢地静下来了。回想着郑氏老祖在挥手支走他们之前,所说出的那两个重大的决定,不是他的心,而是他的身体,首先就狂躁起来了。
紧接着,一种深深的绝望,伴随着一种深深的悲哀,迅速地充溢满了他的全身,随即又发酵成一种深深的愤怒、深深的仇恨,仿佛就要溢爆了他的胸腔,并在顷刻之间,就点燃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血红,如同一个烧得旺旺的火盆;他的眼光血红,如同从那个火盆中窜起的火苗。在血红的火苗中,依次闪现出三个着火的人来:郑氏老祖,陈妮儿和郑一鸣。
这三个人又组成了一个大铁笼子,把他这头绝望的狮子,给无情地关了进去。他禁不住喘息如雷,吼声如雷,暴跳如雷。可是最后,他却用自己的拳头,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
当他把最后的愤怒和仇恨,锁定在了他的大哥郑一鸣的身上时,他抓起一瓶高粱白酒,咬开瓶塞,就把它们一古脑儿地一半浇在了地上,一半灌进了他的肚子里。
那些灌进他肚子里的酒,又迅速地拔旺了他心头的最后的怒火。那怒火猛地向上窜了一下,他就如同那盏豆油的灯一样,在燃烧完最后一滴豆油之后,熄灭了。
他趴在了桌上,极不甘心地闭上了他的眼睛。不知道是睡意袭来,还是醉意袭来,他马上就沉沉地睡了过去。在睡梦中,他变成了一条眼镜王蛇,正隐藏在一丛荒草中。
草丛阴暗、乌黑,把它伪装得天衣无缝。可它却不时地把头伸了出来,转动着一对贼溜溜的眼睛,向四围紧张地张望着。因为它蹲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候着他的哥哥郑一鸣的出现。
就在它的脖子感到有些酸胀的时候,郑一鸣终于出现了。它的心里泛起了一阵窃喜,赶紧缩回了自己的头,只把自己的一双眼睛,从草缝间露了出来。
郑一鸣独自一人,径直朝着它隐身的草丛走来了。它看到,在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得意,哦,还有一层爱情的甜蜜。马上,在它的心里,就涌出了一股很不愉快的嫉恨来。
它感到这股嫉恨酸酸的,还有点发臭,就像是从今天的下水管道里,突然喷涌出来的一股污浊的脏水。但它却没有捂住自己的鼻子,哦,它已经没有了手,也没有了鼻子,它仍然任由着这股脏水,弥漫在自己的心头。
郑一鸣来到草丛边,他丝毫没有发现它的踪迹,也丝毫都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存在。它在心里不由得暗暗地想到,人们都说恋爱中的男人是傻子,果然不错。他郑一鸣自然也不能例外哟。
今天,如果他死于自己所喷出的毒液,也就怪不得我了。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怪人。因为,他正是死于了自己的弱点、人性的弱点。
就在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这种认知之前,郑一鸣却转过了身去,正背对着它。看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切都是天意。这不,他不正好就把自己的弱点,把自己毫无防备的一面,也毫无保留在献奉在了自己的面前了吗?
它抑制住自己的兴奋与激动,高昂起了自己扁平的头,并把自己扁平的身体,也慢慢地伸直了。它本想着悄悄地给它来上一口,以让他在不知不觉之中,不明不白地死去。但是,它却马上就打消了自己的这个很不光彩的念头。
它觉得,虽然他们现在已经仇敌和情敌,只要一相见,自然是分外眼红,但是,作为主动发起攻击的一方,它还是得遵守着传统的交战规则。
于是,它便正对着它哥哥的后背,呼呼地喷起了气来。同时,它也把自己的身子,紧张到了最扁平的状态,以便把自己体内的毒液,全部都挤压进口腔。只要自己一张开嘴,一喷出那些愤怒的毒液,就能快速地置哥哥于死地。
不料,郑一鸣却突然转过身来,向它挥刀一剁,它只感到自己的脖子上闪掠过一圈微凉,便身子一软,跌落在地。当它奋力地睁大着自己的眼睛时,它却十分痛苦地看到,自己的蛇头和蛇身,已经断然分开了!
正在此时,他的那位十分贤惠的夫人,却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她也惊动了她怀中的儿子,儿子在晃动了几下他那红活结实的小手之后,又贪婪地吃起了奶来。
她还没来得及睁开自己惺忪的睡眼,就闻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浓烈的酒臭味。她的心头不由得一惊:他喝醉了,而且还醉得不轻。
她赶紧轻轻地拍打着儿子,待儿子的小嘴刚一停止了吮吸,她就拔出了自己的奶,连衣服的扣子也没顾得上扣,她就起身下床,生起火来,给他煮了一碗醒酒的汤。
当她用蒲扇把汤扇得冒不出热气时,她再用自己的嘴唇试了试,不烫,然后才小心翼翼端到了他的面前,并用力地摇醒了他。
他睁开了醉意朦胧的眼睛。可当他的眼睛终于看清这个女人不是陈妮儿,而是他自己的夫人时,他恼怒地站起身来,伸手抓过那碗醒酒的汤,以一种完全决裂的架势,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然后,他再愤怒地瞪了她一眼,几步就走到了门边,一拉开那道门,就扬场而出,踉踉跄跄地直奔着郑氏祠堂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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