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走向湖边
七月二十二这天,一切如众人之所愿,天,终于放晴了。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上,一轮火红的太阳,也早早地就升上了东边的那个山梁子。
匆匆地吃过早饭,刚一放下饭碗,郑一鸣就走出了家门。他要去召集郑氏族人,继续收割稻谷,因为一些倒伏的稻谷,都已经在田里开始长芽了。在走出门后,他抬起头来,把手放在额头上,先望了望东边的天。
就在这时,郑惊人却急匆匆来到了他的面前,在十分亲昵地叫了他一声“大哥”之后,问道:哥,在看着天呀?这东边的太阳,还是比西天的夕阳,更好看吧?
郑一鸣笑了笑,答道:这天呀,可终于放晴了。该组织起族人,赶紧抢收稻谷了。
郑惊人的脸上,略显出一丝尴尬,不过马上,就换上了一副很恭谨的神情。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对他大哥说道:哥,这收割稻谷的事儿,您就不用操心了吧。一会儿我带着隐人亲自去督促一下就行了。
在简短地停顿了一下之后,他咽下了一口口水,接着说道:这族里呀,新近买回了一头大水牛,我估摸着,族里可能也没有人能够驾驭住它。因此,我在想着呀,是不是先辛辛苦苦大哥,今天就牵着它去试试水。
他的眼睛没有看着他的大哥,而是时而有些闪烁地望着天空,时而有些迷蒙地看着远方。可他的嘴,却没有停着,他似乎有些闪烁其辞地说道:再说,收割之后的稻田,也该蓄水了。是吧,大哥?
既然是新头领吩咐,郑一鸣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了。在送走了郑惊人之后,他转身回到了阶沿上,抽出了一根手指般大小的桑枝,就去牛棚里牵那头牛去了。
可是,当他牵出那头牛时,他们相互之间都暗吃了一惊。他们彼此都望着对方,心里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他们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最终,还是郑一鸣先反应了过来。他猛然想起,在大冲突那天,在双方都剑拔弩张的那个时刻,正是这头牛的出现,才使得冲突中的两族,最终化了干戈为玉帛。
而且,他也正是凭了它,才成就了自己的英雄名,才赢得了陈妮儿的那颗十分高傲的女人心。想着自己不久就将要抱着美人儿归。他对那头牛,油然生出了一种崇高的敬意来。
他觉得,它既应该是自己的恩人,更应该是自己的主人。仆人怎么可以驱使着自己的恩人、主人去耕地呢?他在心里不由得犯起了难来。
他伸出了他那粗大的手掌,深情地抚摸着牛的脊背,牛的耳朵,牛的脸颊。牛,也十分温顺地站着他的面前,鼻孔里不断打出了一串串非常激动、非常感恩的响声。
可是,在突然之间,牛似乎也想起了什么,或者是,它的心,也被什么触动了,在颤栗了一下自己硕大的身躯之后,从它的眼睛里,竟然滚流出了两串硕大的眼泪。
他怀着一腔赤子对慈母一般的爱,轻轻地抹去着挂在牛睫毛上的那两滴状如松脂的泪,他这才十分惊讶地发现,今天的牛的大眼睛里,闪射出来的可不是智慧和平静,而是一种深深的忧郁和悲凄。
他感到于心不忍。他刚想把牛先牵回去,然后再去向新头领提出请求,可那头牛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为难,自己就知事地扭转过头,向着湖荡边那块已经收割了的稻田,有些悲壮地先走去了。
怀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郑一鸣也扭头跟了上去。在走了一程之后,他本能地扔掉了手中的那根准备用来驱牛的小树条。他觉得,这头牛根本用不上它。不但用不上,而且手里拿着它,这本身就是对这头牛的亵渎,就是对自己的恩人、主人的亵渎!
雨后的道路很泥泞,也很滑溜。牛走在前,他走在后。牛的四蹄走得沉重而缓慢,他的两只脚也走得很沉重,很缓慢。泥泞的道路好像承受不起牛的四蹄,也好像难于承受他的两只脚。
每向前迈出一步,他们的脚都被深陷在了淤泥里;每一次拔出自己的脚来,他们都拔得非常艰辛,也非常十分吃力。没走出多远,他就听见牛在呼呼地喘着粗气,他也同时听到,自己今天,也一直走得气喘吁吁的。
他感到热。淋漓的虚汗很快就湿透了他的衣背,并源源不断地还在从他的额头上滚落到脸上,滚落到他的嘴里。他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牛,他看到,牛的身上,其实也早就湿透了,而且,它的毛尖上,还挂着一层亮晶晶的汗滴。
他顾不得去品味自己的汗的咸咸淡淡,他的心里,充满着对牛的深切地同情。他抬头望了望天上,天空中的那轮太阳虽然又大又圆,可此时,它的光还红红的,也没有充分显示出它的热力来呀。
渐渐地,他看到牛走得有些摇晃了。他轻轻地拉了一下牛绳,想站下来休息一下。可刚一站定,他感到自己的身子也在摇摇晃晃起来了。他感到了不对劲。他猛然想起了昨晚自己所做过的一个梦来。
他又梦见了那次大冲突,但在冲突中,他不再是他自己,他变成了眼前这头正在艰难地走着的牛。当然,在梦中牵着自己的,也还是那位异族的老者。
他本来也怀着一颗看热闹的心,在有些漫不经心地看着,在猜测着这场冲突最后的结局。可是在突然之间,他看到郑惊人血红着眼,挥舞着一把尖刀,向着陈妮儿猛扑过去了。
他的心里一惊!这郑惊人不是明显地违背了人传统的交战规则了吗?他们曾经振振有词地说过,好男不和女斗,可他不光和女斗,而且,面对着一个手无寸铁的陈妮儿,他怎么可以动刀呢?
随着一种神圣的感情从心头涌起,他想由一个局外的旁观者,而变成一名维和的使者。他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阻止一场即将发生的血腥的火拼。
于是,他便一头挣脱了牵在老者手中的绳子,朝着他们之间的那一丝缝隙,冲了过去。可他刚一冲在他们中间,郑惊人的尖刀,就狠狠地刺进了他后边的右腿里。他感到一阵锥心的刺痛,他听到陈妮儿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惊叫——
他醒过来了。他感到自己的右腿,确实地隐隐一作痛,在锥心地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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