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计死腹中
然而,郑隐人却并没有如他的儿子们所愿,早早地就归了西天。他的心绪很好,精神很好,牙口、胃口也特好。在两个贴身丫环的精心护理下,他白天头枕着酥胸想想心事儿,夜晚让两个丫环给自己暖着脚,日子过得可滋润着呢。
他总感觉着,自己这一生,功也圆满了,德也圆满了。他既为自己的子孙后代们争来了享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家产、田产,他又为大哥的一家,保留下了那个头领的虚位。而且现在自己在族里,不是太上皇,却享受着太上皇的权威。放眼这左邻右族,有哪个人能做到如此?
每当到了夕阳西下的那个时刻,他都让丫环把自己推到院子里去。他一边眼盯着西边的那轮火红的夕阳,一边得意地半睁半闭着眼睛。他在十分美好地回味着,当年的自己,正是在看着这轮夕阳时,才在心里定下了那个“巧借东风”的妙计。
只是夕阳仍旧还是那轮夕阳,而现在的自己,却已经垂垂老矣。当感觉着自己就即将要去面见他的老娘了时,他更是为自己曾经所定下的那条锦囊妙计而暗暗叫绝。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老娘十分在意的,是权,而不是财。他觉得自己即使是马上就去到那阴朝地府,也可以对她老人家有所交待了。至于在面对着自己的大哥时,他就更是感到问心无愧了。
不过在他的心里,他还是恋恋不舍地总惦记着一个“权”字。他觉得那个族位吧,其实本无虚实之分,也无所谓重要不重要的,关键得看是谁坐在它上面了。他认为,只要自己尚在,谁坐着都是一样。
一想到自己某一天也将会死去时,他的心里还是蓦然一惊,身子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丫环姑娘赶紧倾身问道:老爷,要尿尿了吗?
他十分不满地看了一眼丫环,低声吼道:尿什么尿?哪来那么多的尿?你的身子骨只要抖动了一下,就要尿尿吗?
丫环姑娘被他凶巴巴的眼光吓得低下了头,他的那一连串话语,也把她问得羞红了脸。她感觉着自己的脸,一下子就变得火燎燎、热辣辣的了。
吼过之后,他倒没再理会丫环姑娘。而是又紧接着前面,想起自己的心事儿来了。他的思维虽然有些迟钝,但最终还是回到了那个“权”字儿上。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们,在暗中虎视着那个族权已经很久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那个大儿子,就曾在自己的面前提说过此事,只是当时的自己,却辟头盖面地骂了他了一声“愚蠢”。
不过现在想来,在自己死后,如果儿子们能够把那个族权弄过来,也可算得是明智之举呀。因为在自己死后,由谁来坐着那个族位,掌着那个族权,可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码子事了。
只是现在,他倒有些担心儿子们到时会胡搅蛮缠,只知用力,却不会巧用智谋了。他也知道,在当年主导瓜分家族蛋糕的时候,自己虽然是隐藏在幕后,但也或多或少、或轻或重地得罪了族人。如果自己的儿子在抢夺族位时方式不当,思虑不周,那就更有可能会触犯了众怒。
如果真是那样,他们就不是在为自己争夺族位,而是在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了。他认为自己必须得在有生之年,为儿子们再设计出一套锦囊妙计,并在自己离世之前,把这条妙计传授给他们。
他觉得,大哥现在这一家子,就只剩下了一群孤儿寡母,本也不足为患,但也丝毫大意不得。因为在大侄媳的后面,还拥有着一个殷实的娘家,还拥有着一个庞大的族群。况且,大侄子虽然已死,可在他的脚下,还有着一个亲弟弟呢。
思前想后,他觉得真正的障碍就是他们两个。但他同时又觉得,他们也并不是两个完全不可逾越的障碍。对付他们的关键,还是两个字:智取,得用妙计!
他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还不时用手,挠着自己已经完全变白的头发,捻着自己已经雪白的胡须。就连那轮夕阳在什么时候,匆匆地就落下山坡去了,他也是浑然不知。
随着西天的云霞迅速地暗淡下去,天也变得黑暗起来了。当他睁开眼睛时,他也似乎是在陡然之间,对这黑暗起来的夜,心生出了一种恐惧感。他也顾不得那条妙计还没有想出来,赶紧吩咐丫环道:掌灯,进屋!
这一夜,郑隐人睡得很不安稳。他不时地在床上辗转着,这可就大大地苦了那两位丫环。因为随着他在床上不停的翻来覆去,他的那两只脚,就变得很不老实了。每当她们刚刚眯缝上眼睛时,它们就在她们的胸膛中乱踹、乱蹬着。
她们在心里暗暗地骂着他“老不死的,你不睡,你也不让我们安生地睡上一会儿呀”,可是她们的手,还是得重新握住他的脚,并把它们揣在自己的怀里暖着。
直到鸡叫二遍,她们才终于听到了他所发出的粗鲁的鼾声。她们听到他的鼾声,很像是一个老男人,在驱赶着一头并不怎么听他使唤的母猪。她们也同时感到,今晚这个老东西的鼾声有些古怪。但是,浓重的睡意还是让她们很快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她们刚从朦朦胧胧中醒来,还没来得及睁开她们惺忪的眼睛,她们就感到很不对劲。她们感觉着他的鼾声变成的咕噜声,而且,他的脚,也变得有些冰凉了。
她们同时惊叫了一声,赶紧扔开了怀里的脚,惊魂不定地爬起身来,连滚带扑地跌落到床下。在她们急急的喘息了好一阵之后,她们的腿脚还软软的。但是她们还是本能地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惊叫:
快来人呀,老爷快不行啦!
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的急促响起,郑隐人的儿媳子孙们纷纷跑来了。他们水泄不通地围在床边,有人打着呵欠,有人口呼嘴喊,有人掐着他的人中,有人摇着他的手臂。总之,个个似乎都忙了个手慌脚乱。
在喂下了两匙开水之后,郑隐人倒是悠悠转醒了。但他却是进气微微,出气却是紧促粗重。他的眼睛半睁半闭着,显得非常暗淡,也非常浑浊。他抖抖缩缩地伸出他的右手,好像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当一眼看到他的大儿子时,他就像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的嘴唇在焦躁不安地嚅动着,可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来了。众人只听着他的喉咙里,在呜噜呜噜地响个不停。
他伸出来的那只布满了老人斑的手,显得干枯而绉巴巴的。他想拉着大儿子的手,可大儿子不知是出于本能的害怕,还是出于他对这只手的厌弃,他竟然把自己的手,惊惶地向着身后缩去。
他的二儿子不满地白了一眼他的大哥,赶紧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郑隐人也来不及感激二儿子的这只孝顺的手,赶紧一把抓过,就十分焦急地在二儿子的手心中写画了起来。
他写画得非常专注,也非常吃力,中间还几次停顿下来,急急地喘息。众人知道他是在交待着十分重大的后事了,但是他们瞪大着眼睛,却看清楚他到底在写画着什么。只见得他似乎是在写画下了五六个字之后,头便往着胸前一垂,身子就凝固着不动了。
众人在呆愣了一下子之后,似乎又不约而同地马上就明白过来了。他们赶忙扶正了他的头和身子,让他平躺在床上,接着便呼天喊地一般地哭叫了起来。
可他却再也听不见众人的哭叫声了。他半睁半闭着灰蒙蒙的眼睛,好像在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好像在留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值得他留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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