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西峰原来这样安静。
这一年以来，周守冲每天大约天刚亮便上了西峰，在藏经阁一坐便是一上午，从未看到过这样的西峰。
清晨的西峰，大约是四峰中霜气最重的，霜气最重偏偏虫鸣亦是最响，他总在虫鸣声中从刚睡醒的困顿中清醒。
拾阶而上，周守冲自我感觉内心很平静，路过藏经阁前院时却还是被屠大爷嘲讽了一句“少年得志”。
没办法，他暗暗摇头，人老了大约都这样。
推开藏经阁大门，周守冲下意识朝楼梯望去，一年到头他还是待在一楼，每天背一卷巫玄扔下来的书，从未有机会上去一观。
这次巫玄却静坐在一楼地板上，看样子竟似等了她许久了。
“呵，”巫玄微笑看着他，淡淡道:“我猜猜，拿了第一？”
周守冲郁闷地揉了揉脸庞，上山之前他就揉过一次，闷声说道:“第四代弟子第一，我表现得很明显？”
“第四代弟子第一，”巫玄放缓了语速，一字一顿念道，又悠悠道:“你心性之坚韧是我生平仅见，但毕竟只六岁，很好了。”
周守冲点头，直直地盯着巫玄，今天跟往日有些不同，巫玄到现在都没让他背书的意思。
“基础的，我已没什么好教你了，”巫玄缓缓说着，沉吟了一瞬，接着说道:“机关、阵法、奇门三术，易容、幻音、追踪、医毒等杂学，我都给你打好了基础，不论你以后如何，身上都彻底打上了烈火寨的烙印，你应当知道，没我的允许，不可将这些传与他人，亦不可用这些为非作歹，否则我会亲自出手清理门户。”
巫玄说得缓慢，但语气极坚定，周守冲点了点头，巫玄便是不说，他也绝不会那样做。
私传武学，从来都是武林中人人喊打的行为。
两人相对而坐，沉默了片刻，巫玄微微吐气，微笑道:“烈火寨其实只有十年的根基，当年还只有我和宋兄两人......你还是第一个有资格能成为我弟子的人。”
首先要成为精英弟子，然后被巫玄看中，耽误一年的晨练还要夺得最后弟子考核的第一。
这十年来曾有两三个人同样被巫玄看中，可惜随后却没能夺得考核第一。
周守冲便是那第一人，巫玄一时竟然有些不知该怎么安排了。
其实巫玄是有意收弟子的，要不然也不会每过几年就选一人进藏经阁学习，可是往往期望越大，真正达成了，事到临头反而会不知所措。
巫玄心中微微一叹，暗道:“还是宋兄洒脱，从来不考虑衣钵传承的事。”
巫玄心情重新平缓，悠然道:“你愿意拜我为师么？”
接下来便是立即答应、感激涕零、当场拜师了吧，之后我再犹豫一会儿，然后......
“我，我不愿意。”
一道并不怎么坚定的声音打断了巫玄有些飘远的思绪，他有种还在梦中的错觉，下意识道:“什么？”
......
“勇哥，你听说了么？巫先生收徒居然被拒绝了，嘿嘿嘿......”
“什么什么？你他娘说清楚点！”
守在东峰与不屈峡东崖道口的两个汉子神色诡异地凑在一起说着些什么，片刻后，被叫做勇哥的那个汉子脸色古怪，搓着蒲扇般的大手，嘿嘿笑道:“周守冲？那不是我送剑那小子？不错不错，我还是有些眼光的。”
旁边那汉子啪的一声拍在勇哥后背，低声道:“据说周守冲走了之后藏经阁就一阵摇晃，巫先生怕是震怒了，你还是跟那周守冲撇远些，别无端倒了霉！”
“不会不会，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一般也没人来......”勇哥话未说完，忽然目光直直地盯着前面路口，旁边那汉子奇怪看去，一时目光也直了。
山道上，一身修长黑衫的巫玄缓缓扭头朝两人看了眼，旋即漠然转走，朝云天堂方向走去。
勇哥打了个寒颤，一脸苦涩，低声道:“你感觉到杀意了么？”
......
云天堂中，
砰！
“哈哈哈哈！”一道粗犷的笑声几乎震得云天堂晃了一晃，红发男人一把抓住一旁的祁青，大声道:“你说的可是真的？老乌鸦竟然被小孩拒绝了？可笑死我了！”
又是一串肆无忌惮邪的狂笑。
祁青无奈地抓住了一旁的桌角，同时揉了揉太阳穴，弱弱道:“冷静......”
“不行！”宋木猛地一拍桌子，大声道:“我得去找老乌鸦，这事可得好好嘲笑嘲笑他！你们别拦我！”
此处是云天堂深处军机厅，厅中摆着一张巨大的圆桌，上面是巫横山脉的战事沙盘，看沙盘上的布置，巫横山脉附近居然同时进行着多场战役。
这一年来，即便周守冲多次跑出烈火寨，也从未感觉到附近半点紧张的气氛，可见烈火寨保密工作的完善。
宋木正要朝厅外跑，厅中却响起一道女人的哼声，池兰妮拍桌而起，怒道:“你还有一寨之主的样子吗！”
厅中除了宋木，四象堂四位堂主都在，还有数位寨中执事，只是在场诸多人，却也只有池兰妮敢这样吼宋木。
池兰妮是第一批追随宋木、巫玄的人，宋木对她的尊敬仅次于巫玄，至于其他人，宋木还真没放在眼里，他几年前的一次发怒便斩了上一任青龙、白虎两堂堂主。
祁青和仇无瑕便因此上位。
宋木生生停在厅门口，转身无奈道:“池妹妹......”
“不用了，”厅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巫玄转瞬飘入厅中，落在了沙盘边缘，沉声道:“我来了。”
宋木还未说话，巫玄霍地抬头，沉声道:“宋兄，情况不乐观。”
几人怔住，纷纷收敛了神色围站在沙盘边上，宋木亦是神色肃穆地走了过来。
“西北、东南、西南这三处还有三支北原兵，”巫玄说着，往沙盘上一一标记出来，三支北原兵中西南一支离烈火寨最近，只有五十余里。
北原兵竟然不知不觉潜到烈火寨这么近的距离，宋木脸色忽地阴沉下来，军机厅内的空气几乎凝固了一般。
巫玄标完这三处，继续说道:“如此，烈火寨恐怕出了叛徒，而且叛徒的权限还很高。”
“权限很高？那叛徒此时就在军机厅么？”宋木低头盯着沙盘，闷声发问。
军机厅内隐隐有血腥味弥漫，宋木的红发无风飘动。
厅中除了巫玄、宋木和池兰妮，其他人的心跳声似乎都消失了。
巫玄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没有。”
空气缓缓恢复自由，军机厅内众人皆是悄然松了口气，却仍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巫玄点了点西北那支北原兵，说道:“我的情报网刚刚得到消息，西北这支由烈王次子西罕率领，是这三支军队的真正主力，南面两支应是用以牵制、骚扰，他们大约明早抵达，若非我及时得到消息，烈火寨此战不易。”
之后巫玄似乎在可以避开叛徒的话题，一一吩咐下寨中应对，最后说道:“池堂主，西南这支距离最近，却是三支中最弱，大约只有两千多人，应是负责试探，你随军可带上这一代前百的弟子，当他们正式习武前的最后一次历练。”
池兰妮领命下去了，此时厅中除了巫玄、宋木只剩两人，四堂堂主都走了，这两人是两个平日里不起眼的执事。
巫玄眸光发冷，盯了眼宋木，漠然道:“还等什么？”宋木微微皱眉，说道:“就凭他们两个？分量不够吧，估计问都问不出什么！”
“大当家、二当家饶命，我不是叛徒不是叛徒！”
“冤枉啊，二当家，老夫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巫玄缓缓走向那哭喊的老者，掌心有无形气流涌动，缓缓盖向那人头顶，说道:“是否衷心，我且看看。”
那老人竟然真的闭目等着巫玄施为，宋木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
巫玄手掌半盖在老者头上时，那老者双掌猛地拍向巫玄小腹，同时身体朝后挪移。
巫玄收手挡在小腹处，化解了老者拍来的劲力，却看都不看那倒退的老者。
老者退出几步远，身体已碎成无数肉块，死的不能再死了。
宋木微捂鼻子，嫌弃道:“恶不恶心，血不血腥？”巫玄撇了撇嘴，没搭理他。
另外那执事双腿打颤，终于反应过来，转身朝外冲去。
“回来！”宋木随意伸手，那人倒飞回来被他抓在手上，须臾间便化成了一具干尸。
巫玄皱眉盯着宋木手上的干尸，说道:“那功法，当真越练越邪门，我劝你早点放下，烈火寨早跟当年不同，总有适合你的功法。”
“有是有，可惜没这个强。”宋木随手甩掉干尸，随意说道。
宋木神色认真起来，低声道:“你的情报网都查不出来谁是叛徒？”
巫玄点头，说道:“四堂堂主，刚才走的那些人，都有可能，”他顿了顿，忽然盯着宋木，冷声道:“池兰妮，你爹，也不是没有可能。”
宋木哂笑，摆手道:“我爹那......”巫玄打断了他，悠悠道:“你是一寨之主，看问题不该带有偏见。”
“行行行，”宋木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耍赖道:“反正最后还是你查，查到了告诉我好了，我去给一巴掌拍死！”
巫玄无奈摇头，正朝厅外走时，宋木却忽然上来搭住了他的肩膀，笑嘻嘻道:“啧啧，收徒被人拒绝了，丢脸啊丢脸。”
巫玄藏在身后的手握拳紧了紧，又缓缓松开，忽然道:“那孩子天生有疯病，很适合修炼你那功法，而且他天赋也不低，你未尝不可收他为徒。”
宋木摇头，含糊道:“不行，我清楚自己的事，功法不能传。”
他说完，似乎怕巫玄多问，在门口便跟巫玄分开了，巫玄盯着他背影怔怔出神，眼中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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