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历1035年,是年乃中北之战开战后的第四年,时值一月中旬,隆冬季节,即便是地理偏南的中土城镇亦是飘雪飞霜、枯叶凋零。
镇河城附近,小膝江江面冰层渐厚,南下百余里后偶然才可见冰霜解冻的迹象,小膝江以北,则是一片彻头彻尾的冰天雪地。
天霜地冻,战事便缓和了许多,然北原军深入中土腹地数年,行军作战所用皆掠夺自中土百姓,肆虐日久,流民更多。
值此隆冬,中土流民却不往北去温暖的南国城镇,反而蜂拥北上,只因中北之战的几处主要战场皆在南边。
宁做冻死骨,不为北原奴。
这绝不是什么坚贞不屈,其中自有别的深意。
镇河城,清河酒楼一楼大厅内已是挤满了客人,不提厅内椅子、凳子被尽占,便是酒桌之上、肮脏的地面亦是挤满了南来北往的客人。
多数便是流民。
一楼大厅内被店伙摆上了一盆炭火,大门被紧关上,只是即便酒楼内挤得几乎没地儿站了,外面时不时还总会有人挤进来,每到这个时候,大门便会被敞开,一阵刺骨的寒风刮了进来,接着说书先生便要紧紧单薄的布袍,喝上一口壶中的赏酒。
这时喧闹的酒楼便会安静片刻,只剩下吧嗒吧嗒的踩雪声,来人脚下的雪渍落在地面黑乎乎的泥滩里,不消一会儿,这泥滩便又要微微厚上一些了,地面水迹也会更多一些。
等到大门关上,说书先生长长一叹,脸上涌上一抹红润,醉醺醺道:“北原残暴,所过之处十室九空,凡是他们攻占的城镇都被屠戮一空,短短几年,中土子民死伤何止千万......”
“哼!”一声砰响,酒桌震动,流民、酒客纷纷朝说书先生右手边上一桌看去,却是个虬髯大汉。
那大汉拍完桌子,嗡声道:“区区百万北原人,来中土快有四年,竟然还死尽,要我说,那就是中土的懦夫太多!”
这大汉说完,场上议论声便起,众人瞧向他时目光都有些不善。
“阁下这样说中土人,莫非你竟是异域的不成?”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一楼大厅内回荡,众人环首四顾,竟然找不到出声那人的位置。
虬髯大汉忽地拍桌而起,大喝一声:“滚来!”
他抬手朝人群某个方向一探,掌风起处,一个生得尖眉细眼的瘦小男子便被他生生吸了过来。
那瘦小汉子浑身一股浓郁的脂粉味,脸上更是一眼便可瞧出涂了许多女子用的脂粉。
虬髯大汉眉头大皱,手上刚刚擒住瘦小男子的背心,便将他朝桌上狠狠一砸。
“哼——堂堂男儿,偏要扮成女人!某杀你都嫌脏手!”
周围酒客骇然起身,虬髯大汉身边顿时空了一片,直到这时,那瘦小男子才来得及惊恐出声:“内力离体!”
内力离体,二流高手,二流在整个中土武林都可算初步踏入高手行列了,即便没有中北之战,这等高手在镇河城也是比较少见。
瘦小男子哪里想到,随便跳出来一人居然就有这种实力。
观这虬髯大汉隔空擒拿他的功夫,只怕对方在二流中也算好手了。
“壮士息怒,中土势弱,咱们再不能自相残杀了。”说书先生忽地出言劝了一句。
虬髯大汉大声道:“中土人数何止百倍于北原,你们这些人,若是留在南面跟北原决一死战,我不信中土会落到这般下风!”
他手指处却是厅中坐于地上的流民。
流民们目光闪烁,偶尔瞥向大汉的眼中愧疚、怨恨、羞恼等等情绪不一而足,最终却无一人敢反驳大汉的话。
“阁下,你这话未免过了!”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人扬声说道,大汉扫视过去,那富商脸色微变,旋即强作镇定,又说道:“我等避难,固然北上逃了过来,你难道不是也跟我等同列吗?却不知你又为何来此!”
“不错!俺最瞧不起说一套做一套的,你不要以为你武功高,俺就怕了你!”人群中一人高声附和,附和那人身材短小,气质却极精悍,毫不畏惧地跟大汉瞪视着。
镇河城位于西南,往北大、小膝河还有红江主流仍被北原军把控着,因此聚在城中的要么是本地居民,要么是南来的流民,这大汉看着衣衫破败,料想绝不是本地居民。
酒楼中响起一阵嗤笑,有人灌了一口酒,又猛地喷了出来,那意思不言而喻。
“某乃中土人士,早年随祖母到西山生活,今年才回中土境内,我此行,正是要南下参军,杀尽北原兵!”虬髯大汉大声说道,看其神色间凛然之色,应是真话。
“壮士杀敌之志固然令人佩服,可却不要错怪了这些中土同胞,”说书先生脸色红润,手指了指厅中围坐地上的流民们,说道:“北原凶残,这些中土同胞避难北逃,本就无可厚非,就算真要细说,他们北逃反而有利于对抗北原的大计!你可是这是为何?”
说书先生说到关键处,却停住不说了,手上不住摸着那个酒葫芦。
“为何?你倒是说!”虬髯大汉连问几声,说书先生却像是醉了,自顾自地笑眯眯盯着酒葫芦。
大汉这一急躁,手下不自觉用上了力气,那被他一直按在桌上的瘦小男子便不住哼哼,却也不敢大声叫喊出来,生怕恼了大汉。
之前那富商模样的中年人扔出一个酒坛,朗声道:“先生,我看你说得有些口干了,我这酒不妨给你喝了!”
说书先生手上飞快,一晃便接住桌上滑来的酒坛,先是端起坛子咕咚咕咚灌了两口,然后才朝葫芦内倒酒。
“好酒量!”
厅内响起几道叫好声,说书先生倒好酒,抓住酒坛随手一抛,说道:“多了多了,还你!”
不见中年富商如何动作,那酒坛竟然轻飘飘落入了他的怀中。
虬髯大汉眼睛微亮,赞道:“好精妙的内劲!”
说书先生微笑摇头,这才继续说道:“诸位可知北原是如何处理战俘的?”
“当然是杀了!”那矮汉子挥手喊道,场中又有几人出声,烧了、埋了、不管、扔河里、喂野兽......各种千奇百怪的说法都有,说书先生却始终摇头。
虬髯大汉沉吟半晌,闷声道:“难道还有别的方法么?”
场内渐渐安静下来,这会儿众人把能想到的法子都说了一遍,看说书先生神色,竟还没人说对。
稍稍安静的酒楼中响起一道细微的哭声,酒客们纷纷朝声音来处看去,却是个蹲在角落的小乞儿在哭泣。
那小男孩六、七岁大小,原本应是无忧无虑玩乐的时候,看他枯瘦如柴、身上衣衫褴褛,竟似小小年纪便饱受战乱之苦。
“小朋友,你有什么看法?”说书先生眸子微亮,朝那小孩问道。
那小孩浑身颤抖,止不住地哭泣,好一会儿才鼓起了勇气,哆嗦道:“他,他们,他们吃人......”
“我娘,我爹,都被他们吃了。”
酒客们手中杯盏蓦地顿住,一众流民的脸上更是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偌大的酒楼只剩下小孩的哭声回荡。
砰!
实木桌子表面微裂,虬髯大汉恨声道:“某必杀尽北原兵!”
说书先生微微一叹,说道:“何止战俘,便是死于战场的中土人、甚至他们北原兵,都会被北原军队充当军粮,北原之残暴,实在不可以常理度之!”
酒客们正群情激奋时,厅中边缘的一桌站起来一个少年,那少年十五六岁大小,起身后径直走向蹲在角落哭泣的小男孩。
少年蹲在地上和小男孩说了几句,小男孩顺从地跟着少年去了角落那桌。
角落那桌还坐着稍小些的男孩,桌上那男孩揉了揉跟来的小孩,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说书先生朝那桌瞥了眼,目光在坐在桌边的那男孩身上停了一瞬,旋即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继续一口一口喝着酒,同时跟酒客们聊着江湖上的事情。
“......北原突起战事,占尽军阵杀伐的优势,但我中土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近一年来豪侠榜的十位大侠更是纷纷出动,比如那红霞派掌门徐女侠。
徐女侠半年前只身闯入北原腹地,单人支剑,光是一流高手就斩了十几个,最后更是重创北原熊族领袖乌苏,令后者一路狼狈逃窜进了极北之地,最终逼迫北原熊族的力量尽数退回了北原境内,使我中土局势大缓。
徐女侠去时是一身白衣,杀了一圈回来便是血衣飘飘,沿路所遇北原军阵,竟无一敢拦,那是何等英姿,何等的女中豪杰!”
说书先生说着,神情激动起来又灌了好几口酒,一楼厅内的众人纷纷叫好,莫不为徐云的壮举感到激动。
坐在角落那桌的稍小些的男孩初闻说书先生的话,手上不自觉地发力,手下桌子便悄然陷下去一块,等到说书先生说乌苏重伤逃遁,他神色才微微缓和,悄然松了口气。
坐在他旁边的少年轻拍男孩肩膀,低声道:“周守冲,怎么了?”
原来角落这桌的那男孩便是周守冲,而他身边这少年便是多年未见的香叶了。
周守冲微微摇头,低声道:“没事,乌苏该我来杀才对。”
香叶轻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两人又听了一阵,那虬髯大汉等说书先生手中酒葫芦空了,这回抢先扔过去一坛酒,问道:“先生,我要南下参军,不知有什么好去处?”
人群中有人起哄:“南下什么,烈火寨庇护方圆百里,正是如日中天,你不如留在这里,去烈火寨当兵也好啊!”
“烈火寨?”大汉微微皱眉,竟然没听说过烈火寨的名号,想来他所言非虚,真的是刚刚从西山地区归来。
说书先生连灌了数口,轻咳两声,说道:“壮士,我观你志向,还是不要去烈火寨,烈火寨终究是有家有业的势力,现在寨中掌权者应该是一心只求在战乱中保全自身,想要谋求战后的发展,因此烈火寨这几年来只见发展,却不见出来和北原斗争,庇护方圆百里,哼,把自私之举做得好看些罢了!”
说书先生此言一出,场中众人纷纷沉默,却无一人出言反驳。
烈火寨近三年来如何,大伙是有目共睹的。站在大义上讲,烈火寨是有些自私了。
周守冲仔细打量了那说书先生几眼,低声道:“这说书的怎么不是奇书门的人?”
香叶正在细细品尝杯中酒水,闻言一口喝了剩下的,舌头却被辣得吐了出来,周守冲微笑道:“你刚喝酒,别喝这么急。”
香叶缓了一会儿,叹道:“有的时候真的容易忘了你要比我小好多。”
他又斟了一杯酒,这才说道:“你快三年没出来了,不知道最近江湖上发生了许多大事,这最大的一件就是风雨楼重出江湖了。”
“风雨楼?”周守冲微怔,然后恍然:“我知道的,原来是他们的人啊,风雨楼的说书人倒确实比奇书门的说书人知道的多些。”
三年前,周守冲刚刚到镇河城的时候,便从巫玄口中听说了风雨楼重出江湖的消息。
香叶笑道:“那是,现在江湖上的说书人都换成风雨楼的人了,以前奇书门的说书人偶尔还会瞎编一些事来说,风雨楼的说书人说的几乎都是真事,不愧是曾经最大的情报组织。”
两人说话间,那虬髯大汉又向说书人请教去处,那说书人倒也有趣,手指在桌上微点,却不说话。
虬髯大汉经人指点,恍然之下才从怀中摸出了什么东西,笑眯眯地塞进了说书人手里。
说书人微笑收下了,饮了口酒,这才说道:“壮士,你可听说过大佛城疯王之名?”
“疯王?只豪侠榜上那位周前辈?”大汉眸子一亮,已是猜到说书人用意了。
说书人点头道:“疯王数日前现身中土,于大佛城外手撕北原雍王一臂,掌毙雍王手下数名大将,于千军万马之中安然离去,此时周前辈正在大佛城外卧佛山附近招兵买马,疯王之名,壮士自西山而来,应当也有所耳闻,大可放心投靠!”
一楼中有人激动道:“说书的!你刚才所言可是真的?那雍王是不是撤兵了?”
说书人微笑道:“不错,雍王一路撤往临江城附近,北原西路大军已成溃败之势!”
“好,好,好啊!哈哈哈,我一家有救了!”那人是个干瘦的年轻人,之前一直神情涣散地坐在地上,此时情绪激动竟如发狂。
“阁下想必便是从大佛城逃难而来的吧?”说书人悠悠问道。
“是啊,是啊,”那年轻人喃喃两声,忽地抱头痛哭:“我走时带着妻儿,父母却因年事已高,就只好留在了城里,我只盼只盼......”
附近酒客朝他身边看去,果然见他身边还怯生生地站着一个小男孩,只是却不见他老婆何在,也不知是遭了不测还是另在他处。
几位酒客皆生恻隐之心,纷纷给那年轻人倒酒喝。
说书人叹道:“军阵杀伐威力巨大,我辈武者却也不是纸糊的,如疯王前辈,还有纷纷出世的中土各位江湖前辈,千军万马之中取北原将领首级,北原军阵再强,又能如何?
另外一个月前,剑圣前辈破关而出,于西凤城外二十万北原大军前约战北帝库尔,库尔竟然避而不战,北原军阵更是退避百里!
中北之战,我中土实则已渐渐掌握了优势,溃败北原,指日可待!”
说书人讲到最后,直接起身高声呼喊起来,酒楼内呼啦啦站起一大片,叫好声、附和声不绝,小小酒楼一时间竟然热火朝天。
虬髯大汉被这说书人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手上抓着那瘦小男子随意一甩,沉声道:“某念在你我同为中土人,便放你一马,你好留着这条命多杀杀北原人去,好过在这里做躲躲闪闪的鬼祟!”
大汉说完,大踏步朝门外走去,看样子是真的要朝西去大佛城投靠疯王了。
门被推开,大汉冒着风雪走了出去,周守冲起身,似乎要追出去,却忽然站住了。
“怎么了?”香叶疑惑道。
门口,大汉出去后又有两人推推撞撞走了进来,香叶提了提衣领朝门口看去,亦是怔在原地。
“帮我盯着。”周守冲低声说了一句,匆匆跑了出去。
香叶拳头紧握,微微点了点头。
门被关上,温暖再度袭来,香叶的心却还是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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