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望如画,近看临渊。
世间绝大多数险恶,若从局外来看,几乎都不失为一件艺术品,而一旦身临其境,就是最勇敢的人也不免露怯。
周守冲以为见过那么多死人,甚至上过战场,他几乎不会再怕任何东西了,事实证明他错了。
他贴着山体,低头盯着脚下白茫茫的雪空,时隔多年,再一次胆怯了。
风雪绝不只在他脚下,若不是抓着身边凸起的岩块,周守冲怀疑他会被卷飞。
黑衣人们不派人把守这里是有原因的,他甚至升起了冲回矿洞的冲动。
“臭小子,还不快来?”黄哮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周守冲一板一眼地抬脚,沿山体侧面跳了下去,位置、动作跟之前黄哮跳下去时几乎一模一样。
一瞬的失重,周守冲张开的双臂碰到了凸起的岩块,他奋力去抓,岩块上有积雪,虽然抓不稳,总算减缓了下落的速度。
脚下突然落实,周守冲悄然松了口气,看向站在左手边的黄哮。
“走!”
黄哮挥手,这段山体比之前那段平缓了许多,两人沿着向下爬了一段,又到了一处山崖边上,周守冲朝下俯视,隐约可见积雪中的树林。
这山看来不是很高,之前是被风雪所阻,所以感觉看不到底。
“你练过武学,怎么还那么怕?”黄哮双手捂在脸上,喘着气说道。
“我没怕。”周守冲皱眉回道,腿上肌肉却使劲绷紧,总算止住了颤抖。
黄哮干笑一声,沿着山崖绕行,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片刻,他忽然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传音道:“前面有个洞口,有人看守,运气不好可要一阵好等。”
周守冲点头,却忽然愣住了,传音道:“什么声音?”
“什,什么?”黄哮打了个哆嗦,他内力不如周守冲,此时冻得浑身下意识颤抖,反应也有些迟钝,半天才回道:“这,这这段山崖闹鬼,昨天的事,咱们走自己的,没事!”
周守冲刚才确实听见了一道奇怪的声音,却说不上来是什么,声音被风雪拉扯,失真且很快消失了。
两人仿佛两只艰难爬行的蝼蚁,挣扎着爬到了洞口边缘,趴在雪地之中,很快便跟积雪融为一体了。
“周兄弟,给,给我输点内力。”黄哮从雪地上露头,哆哆嗦嗦道。
他似乎已经撑到极限了,竟然顾不得传音,好在此时风声很大,掩盖了他的声音。
周守冲把手搭在黄哮背上,内力缓缓输送过去,因为火种的原因,他体内内力渐渐偏向阳刚,所以对寒冷的抗性要远高于普通人。
只是周守冲的内力还不入三流,只能断断续续地给黄哮输送,即便这样,黄哮也感觉经脉内涌入一股股暖流,身体比刚才要好受多了。
又过了许久,周守冲忽然抬头,低声道:“走了!”黄哮陡然惊醒:“快,他们夜里就这一次调换!”
两人奋力爬起,黄哮当先冲过了洞口,周守冲转头朝里面瞥了眼,幽邃的石洞内只剩壁上两盏油灯摇曳。
周守冲心中忽然激起许多疑惑,他仅记的山中那一段矿道路线在这一瞬浮现在脑海中,灵光一闪而逝,他却来不及想了。
黄哮朝前面跑了一截,抓着山崖边的什么东西爬了下去,那是一条破烂的绳子,是黄哮用死人的衣服搓成的,这是计划最关键的一部分,没有这条绳子,两人就过不了下面这段最光滑的山体。
绳子大约只有三丈长,离下面山崖边还有两人多高,周守冲几乎毫不犹豫地松手,落到雪地上时却狠狠摔了一跤。
“哈哈哈!”黄哮笑着爬起来,刚才他也摔倒了:“原来你的武功也不怎么样。”
周守冲黑着脸起身,他自己清楚,是他松手的时候腿又软了,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克服自己的恐高。
周守冲朝下面望了眼,这里离地面只剩下百来丈高,山势平缓,很容易趴下去。
“走吧。”他说道,自己却停下了脚步,满脸不可思议。
黄哮已经抓着山石朝下爬了,抬头看到周守冲呆在原地,奇道:“怎么回事?”
之前那道声音又响了一声,黄哮又没听见,周守冲却听见了。
周守冲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记忆力。
他不顾黄哮的呼喊,沿山崖一步步朝另一边走了过去,他双腿发软,这回却不是因为恐高,而是更深的恐惧。
崖岸边缘,能走的路越来越窄,周守冲不得不贴着山体走,然后他看见了一颗长在山体石缝中的枯树。
枯树横向生长,枝干并不粗大,但盘绕在一起,仿佛一张手掌,手掌上覆满积雪,积雪中仿佛躺着一个雪人。
周守冲面无表情,抓着山石凸起跃过断口,蹲在了枯枝边上,拿手朝雪人脸上拂去。
雪山仿佛一个永远沉默的巨人,黄哮艰难站在两块凸起的石块上,双手还扒着山崖的边缘,喊道:“臭小子,你干嘛呢!快......”
他没喊完,就被一道突兀地嘶吼打断了,那吼声是那么愤怒、痛苦乃至疯狂,竟然让雪山都为之一震。
黄哮吓得一哆嗦,险些手滑摔了下去,随后骂道:“去TM的,TM有病!”他再也不想管周守冲,迅速朝山下爬了去。
砰——
血肉飞溅,周守冲的拳头砸在山石上,嵌入积雪中,三者好像融为一体。
“香叶......”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嘶喊,不可置信地跪在枯树上。
躺在枯树上的雪人,竟然是香叶,周守冲拂去他脸上的积雪,露出的却是一张血痕密布的脸、眼皮凹陷、嘴巴无意识地掀动。
尖细、扭曲的叫声再次从香叶嘴中发出,像婴儿啼哭,却只有一半,像野狼嚎叫,也只有一半,凑成了一种诡异、凄厉的声音。
“香叶,香叶!”周守冲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扫去了香叶身上的积雪,就地给他输送内力,恨不能把一身内力都输过去。
香叶很快陷入了昏迷,嘴唇不再掀动了,周守冲确认了好几次,才敢肯定他是昏迷而不是死了。
他的眼睛被人挖去,舌头被割了,周守冲几次说话他都没有回应,大约是耳朵也不行了。
周守冲失神地坐在枯树上,忽然趴在雪堆中,哭了。
惊慌和哭泣很快过去,随之而来的是愤怒,和几乎难以自抑的疯狂。
周守冲盯着香叶,呢喃道:“我带你回去。”他解下衣服,把香叶牢牢捆在了背上,朝山崖爬去,又一路朝山下爬去,始终沉默。
周守冲双目渐渐血红,眼神中的凶戾却越来越少,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四肢百骸仿佛被什么东西冲刷,力量仿佛无穷无尽,他却仿佛置身事外,好像这身体的一切都不属于他,只能把恨意、杀意传递出去。
他很快爬下山,一点没受恐高的影响,耳边响起许多声音,他却只能看见眼前,然后他眼前就真的看见了一个熟人。
“TM的就是这狗杂种打了老子,就是他!”雀小鬼从他前面风雪中跑了出来,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矮个黑衣人拖着已经被打成半死的黄哮。
“臭小子,都怪你,鬼喊什么......”黄哮瞧见周守冲,忍不住抱怨,脸上便被雀小鬼扇了一巴掌。
然后是一连串骂声,除了两个黑衣人,还有一些矿工、杂役,大约十个人,把周守冲围在了中间。
“看守不力,回去好好反省!”高个黑衣人沉声说道,雀小鬼抱住了他的一只胳膊,撒娇道:“哎呀,爹爹,你放过雀儿一次吧,我晚上,晚上......”
雀小鬼朝那黑衣人耳边说了什么,高个黑衣人嘿嘿笑着:“好好,看看你有什么新花样。”
周守冲低头,拉了拉香叶的胳膊,轻声道:“香叶,你等等,我宰了他们。”
矮个黑衣人沉声道:“磨蹭什么,快把那小孩抓住,耽误了半夜,费了这么多人手!”
两个矿工随意地走了过来,伸手去抓周守冲,抓周守冲回来的黑衣人似乎没具体交代每个人的情况,他们竟然不知道周守冲会武功。
雀小鬼嘴巴微动,似乎想说什么,瞥了眼矮个黑衣人,沉默了。
一拳直直砸在矿工胸口,第一个矿工惊叫一声,摔了出去,死了。
第二个矿工呆在原地,下意识退了一步,周守冲已经到了他身侧,抓住他一只胳膊,一指点在神阙劲迸发,矿工无声无息倒下,也死了。
周守冲体内的火种剧烈跳动,从未如此剧烈过,几乎摧毁他的百会穴,周身气血仿佛沸腾,化作一缕缕烟气,聚在了火种周围。
他突然仰头长啸,啸声激越,远远传了出去,两个黑衣人微愣间周守冲已冲了过来。
“找死。”高个黑衣人把雀小鬼推开,他和周守冲对了一拳,却倒摔出去,惊怒之下还来不及起身,身上便被一人压住,他一抬头,眼前便现出一只血淋淋的拳头,砰地一声砸在他的一只眼睛上。
两个黑衣人都是三流高手,高个黑衣人在周守冲面前却毫无还手之力,他一拳打在周守冲小腹,拳劲像是打入了虚空,周守冲不闻不问,又朝他脸上砸了两拳。
“住手!”矮个黑衣人冲了过来,一掌朝周守冲背心拍去,他这是围魏救赵,要周守冲放开高个黑衣人,却不想周守冲竟然不管,矮个心里大喜,用了十成力击在周守冲背心,自己却哇地吐血倒飞了出去。
“啊——”一道尖叫划过风雪,准确地传入众人耳朵。
黄哮摔在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守冲两指挖出了高个黑衣人的一颗眼珠。
周守冲被溅了一脸的血,双手按住高个黑衣人的脑袋,狰狞地瞪着他另一只眼睛:“是不是你!”
高个黑衣人状若疯狂,手上脚下不断朝周守冲身上打去,内劲、外力却都如泥牛入海,周守冲目光赤红,砰砰两拳又砸了下去,黑衣人歪着头,死了。
“鬼!”雀小鬼惊骇倒退,脚下一软摔在地上,周守冲朝他看了眼,雀小鬼又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起身跑了。
十几个矿工都跑了,矮个黑衣人挣扎着在雪地上坐起来,喃喃道:“你不是在西山?”
他脑袋一垂,也死了,他刚才那一掌拍在周守冲背心,反震之力则沿相反方向倒灌,直接震碎了他的心脉。
周守冲朝黄哮走了几步,眼中杀意炽烈,黄哮双手撑地,骇然倒爬了几下,哆嗦道:“周兄弟,周大哥,我我,我是你黄老弟啊,你不记得我了?”
黄哮手下一滑,仰摔在地,等再想抬头的时候,他便被周守冲掐着脖子提了起来。
黄哮呜咽几声,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这时周守冲背上那人的胳膊忽然晃了一晃,发出了一道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叫声。
黄哮只觉脖子一松,再看时周守冲已转身跑入了风雪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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