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孤城桃花始盛开。
绝了好久生机的地儿,桃花开得更艳。
人总是会在做完一件规划、期待了好久的事后感到空虚。
会忍不住感慨:
原来,也就那样啊。
期待是五彩缤纷的,而现实是全色的——不只会有让人开心欢喜的颜色,还会有“黑”,“白”,“灰”这种让人从臆想里清醒过来,不得不去碰壁的因素填充。
因此,哪怕陶攸宁为“孤城再春”这件事算计谋划了好些年:先得忍到有打死一片一品剑修的实力,还要给人东帝分神在哪陶攸宁就在哪的惯性思维,一路上使用分神暴露自己的行踪,随便给他们安排人手的时间,直到在逼婚老者的府上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各大势力的眼里,再先到孤城费尽心力造出一园春天,以结阵战天仙,后让东帝分神于双城外释放气势“请君入瓮”……
这其实就是一样你知我知放在明面上的谋划,甚至对面那些真正谋事的存在早已知晓这就是一场“飞蛾扑火”,他们是飞蛾,帝子是光亮,东帝是能烧尽一切的火焰。
但是他们还是会大大方方地派人来。
来刺杀,来送死。
为什么?
这对他们来说完全就是一本万利的事,既能图个杀帝子的“万一”,又能窥探东帝实力哪怕丝毫,多好的事。
至于那些陆地神仙的性命?那都是屠大龙前必须消耗的棋子罢了。
棋子的作用是什么?是布置,是消耗,是互换,不是留下多少。
哪怕一个也不剩下来,只要赢了那就是赢了。
所以那些存在是不会在意的,天仙,真仙?
人仙罢了。
这么想来,尽管除了没有真正仙人下场,事事都如公子算计的进行了,最开始的目的也算是完美完成了,但是陶攸宁心里还是不得劲。
不止是没有出到对“背后存在”的那口“小小的”气,甚至又多封了一层,就连对那位姐姐的那份愧疚与难过都没有少一分。
花费自己的一些时间和一群人仙的性命完成她的一个心愿,自己就能坦坦荡荡地把一切放下了吗?
要是能放下多好。
真不能呐。
这就像用不太使得上劲的木锤子砸地,不仅砸不开,还越砸越紧。憋得慌。
算个锤锤哦!
所以这事肯定还没完。
不过公子确实是把一些东西暂时留在孤城里了。他得去面对那些更高更远关乎更大的事情,不能把这些利弊皆有的情感带在身上。
世人都说他潇洒,说他仗着东帝肆意妄为,但只有少数人知道,就连长时间地流连于对喜欢的姑娘逝去的悲伤里对他来说都是个奢求。
至于肆意妄为,做的那些事真的是他的“意愿”吗?
放着山上胜过神仙的日子不过,去江湖里与人嬉笑怒骂?
意愿就是争个胜吗?
其实不用争,他生来便胜了。
他只是不得不去,不得不变强大,不只是实力,更是心。
心也要变得无敌强大。
不能动摇,他动摇了……谁去扶那个天下无敌的男人呢?
要是他们都动摇了,有仙想摇晃这个世界便摇晃这个世界,伸手便能从世界里拿出血食,世界就像个牲畜圈。
蒙蒙昧昧,生来便注定一切。
因此他不能停下,他不能像个普通人一样敢爱敢恨,仇怨及时报。
他得去面对这一切不得劲。
是为了更多人更长久的开阔。
所以公子陶攸宁现在回头看刚经历的这些传出去足以记成传奇的事时,突然觉得那些本来十分激昂壮阔的热血拼杀和精细算计都显得有些无力和无聊。
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总之有些空落落的。
到底是眼前的日子鲜活有趣些。
把一城崭新的春天抛在身后,公子要继续行走他的江湖。
腰佩一柄开封桃木剑,左有一美如洛神的姑娘,右跟一美不差姑娘半分的好兄弟剑侍,公子一脸笑意,三人前行。
姑娘早没了初见时的高冷女侠模样,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剑侍也丢了外人一眼能看出的敷在体外的“冰块”,总是一脸嫌弃地看着手舞足蹈说傻话的姑娘,时不时还能憋出一句阴阳怪气的话,正中姑娘要害。
然后两人互相瞪眼,眼睛皆是又大又好看。
处在中央的公子会腆着脸劝和,总被两人一人一眼瞪回去,立刻缩头闭嘴,不敢言语。
有时候公子也会开窍,他觉得不对啊,你们俩一个是我的剑侍,一个是不知从哪跑来蹭饭的,按道理说都该哄公子开心才对,怎地都比我凶?
也佩着剑的颇有些豪迈气的依依姑娘一脸理所当然:
她说你想想嗷,你是厨子对不对,没有我们,你要怎么实现你自己的价值?
我们不凶你,你怎么进步?
苦口婆……不对,苦口姑娘心劝厨子,为谁辛苦为谁甜?
剑侍难得的与看不对眼的姑娘统一战线,他不喜多言,只是认认真真地点头。
公子诚服,有模有样地退后一步朝身前两位行拜师礼,由衷赞叹道:
“两位先生厚脸皮之风,如山高,如水长!”
两人同时立身,款款回礼:
“不敢当,不敢当。”
自此三人游,他们叫她蹭饭的,她叫他厨子,他和她叫他小花,不接受反驳。
走走停停,游山玩水,吃山吃水,故事才刚刚开始。
……
直到回头都判定不清楚孤城的方向时,似乎有些心大的姑娘这才站立住一呆,开口提到孤城的事:
“等一下。
我们好像在孤城打了数十上百个中品,十数个宗师,三个一品剑修,一个地仙,一个剑仙,一个天仙,还有一大群……老怪物?”
公子看她一副后知后觉的呆滞模样,还在报菜名似的在那数数,也不忍心提醒她“一品以上都和你没关系嗷”。
这么呆呆的,挺可爱。
最好再给她真正吓着了,免得总只把一身武道修为可战仙的公子当厨子,只把吃放在眼里,不把公子放在眼里。
反应过来后怎么也要对公子尊敬点吧。
“好!好!有趣极了!
本姑娘果然不是一般的姑娘,姑娘行走的江湖果然不是一般的江湖,随便来一趟都是又高又远又精彩,屠仙人如下饺子,厉害厉害……”
她回过神来,一脸兴奋地碎碎念。
公子和剑侍齐齐翻白眼。
好吧,确定了,真是个心大得没边的。
他俩也不再管她,同时抬步就走。
走了好一截后,姑娘才反应过来,来不及恼,碎步小跑到公子身边,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一脸期待地问:
“地仙,天仙,真仙都打过了,下次打什么?
几劫真仙?还是金仙?”
公子侧过身,用一副看白痴的宠溺笑容盯着她,她丝毫没有感到异样,回应给公子一个大大的,实在憨傻又确实好看极了的笑容。
公子本来是想“言行一致”地先敲打她的头一下,再回她一句“打你个头”的。
心思一转,晋级一品后增强不少的神念向前弥漫,还真发现了一处“江湖”,湖边还有不少“凶猛的野兽”。
于是公子便露出了个高深莫测的什么笑容,轻声道:
“前面还真有一场恶战在等着你。”
……
诗云:萎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哪怕此时业已是春天的尾巴,公子在用神念发现前方那处连着一条大江的湖时,还是立马决定要抓住这场“春天的尾巴”,吃一顿河豚。
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
这种用小木棍一捅就生气,肚子气得一鼓再鼓,鼓成圆球的“暴脾气”味道是真极好,但是不好也是更好的地方是它们的肝脏,生殖腺以及血液都有毒,有不懂吃法却贪嘴的平民甚至会丧命在这上面,所以楚江流域有一句古谚云:
拼命吃河豚。
但这毒对修者来说不算什么,还给此鱼平添了几分色彩。
美味而有毒的东西总是会比简单的美味更吸引自信的人。
但是我们的陶攸宁公子怕死,他以前游历江湖的时候就跟一家吃河豚的老字号学过做河豚的手艺,这家老字号有一块祖传的木板,刻印保单,内容是如果在他家铺子上吃河豚中毒致死,主人可以偿命。
今天的河豚怎么吃呢?
切脍。
古语有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脍是什么?
脍又写作鲙,有诗诏注写过,“鲙,即之鱼生,肉生。”
大抵就是把肉切薄,生啖。
公子的切脍极有造诣,切得极细。多细呢?毂薄丝缕,轻可吹起。
并且他做切脍,切脍的鱼是不会洗的,古书里说“凡作鲙,以灰去血水,用纸以隔之。”大概就是隔着一层纸用灰吸去鱼的血水,再加上作料,“鲙,春用葱,夏用芥”,如今春夏之交,葱芥加上酱油,盐,酒各做一蘸碗,吃什么,各凭喜好。
依依姑娘一次次地下箸,吃得不亦乐乎,大概垫了个底了才有功夫问陶攸宁。
“你说的江湖呢?”
公子默默地指向不远处连着江的湖,河豚便是从那入江河口抓的。
“野兽呢?”
公子指向一边的自制烧烤架,上面有各种从湖里和湖边丛林里抓来的野生动物。
烤青虾,光明虾炙,火炼犊,蜜烧野猪膂肉(脊柱两旁的肉),烧烤獐肉,龙须炙,金装韭黄,艾炙,乾炙满天星……
依依姑娘咽了好大几口口水,用最后一丝对快意恩仇江湖的向往问道:
“那恶战呢?”
公子指了指切脍,指了指烤炙,指了指依依姑娘的嘴巴,笑道:
“最好的脍,最正宗的炙,最想吃的人口,脍炙人口,遇在一起,还不是恶战吗?”
依依姑娘忍不住想白他一眼,可那个白眼施展到一半时却慢慢地柔化成赞美甚至崇敬的眼神。
天天有这些东西吃,还打什么架哟,还管什么仙人神仙哦?
我过的不就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吗?
要什么江湖哦。
不,要的要的,江啊,湖啊,全是吃的。要的要的。
姑娘觉得公子真是太棒了,又生起了些想要娶了他的念头。
刚要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便被公子夹了一片鱼生把嘴堵住,公子又拿起一串烤好的青虾放在她手里,她也就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了。
公子笑,果然是心大的没边的蹭饭货,挥手从“袖里乾坤”里取出一坛从家里带出的酒,“袖里乾坤”这种空间储物法器江湖里凡事自身有些实力或者家里有些势力的人都有,不算什么珍贵器物,真正珍贵的是那些更小巧空间却更大更稳定的储物戒指。
当然以陶攸宁的身家便是每根手指都套上一串储物戒指都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这些年行走江湖戴“袖里乾坤”习惯了。
早些年也带储物戒指,那时候因为那戒指生了多少事端。
江湖里的那些“饿狼”可不管你的戒指是不是储物戒指,反正都是要抢的,肯定是要抢戴戒指的“肥羊”。
这样的麻烦事经历得多了,公子一戴戒指就感觉自己像个肥羊,久而久之也就难得戴了。
反正他也不用装很多东西。
就像这趟出门,要准备的东西比较多,所以带上了剑侍小花,当然这只是要他同行的其中一个且不敢说出口的原因。
公子的袖里乾坤里除了一大堆保命的东西,便是一些从来都得随身带着才安心的东西了。
比如这种酒。
他慢慢地开封,先给面前的姑娘倒了多半碗。
一直默默吃着的剑侍小花在公子拿出这坛酒的时候就愣了一下,那个只晓得吃的憨憨姑娘不知道这坛酒的来历但是跟着公子十年的他不可能不知道啊。
这坛酒不是什么仙酿,没有太多灵气,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效用,坛子也就是最普通的器物,可这世上配喝到这坛酒的人几乎寥寥无几,为什么?
因为这坛酒是东帝亲酿。
酒名“春”,是那位天下无敌的大人亲自取来的清泉野果亲自酿造,每年都有酿,只是全由帝子掌管,便是那位大人自己也难有存货。
这种酒青神山上只有东帝,帝子,东帝原本宗门残留下的老人,几个最严厉最有学问的书塾先生还有他这个剑侍喝过。
他喝的那次还是被公子骗了的,在知道了是“春”后便再不敢乱喝公子递给他的酒了。
因为实在太珍贵,哪怕公子再大方,他和公子关系再好,他也不愿意再让公子为他开封。只因他觉得自己无事喝来只是暴殄天物,只因公子自己最难过的时候也舍不得拿出来喝一口。
倒是对他和那些老人家大方得很。
因此公子方才拿出这坛“春”的时候剑侍的瞳孔忍不住收缩,想张口询问又不知如何问起。
他知道公子的性子,才不是平日里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他想做什么都会有他的道理,山上真正亲近了解他的人都会无条件支持他的行为,他这个剑侍是这样,山上那些虽然没有实力但是极有地位的老人家们是这样,便是东帝也是这样。
所以他说不出话,只是有些心痛。
好大一碗啊。
接着公子又分别给自家剑侍倒了一大碗,给自己遮遮掩掩,犹犹豫豫地倒了一小口。
姑娘豪气地饮下,公子笑眯着眼睛慢慢抿着,剑侍那个心痛啊。
味道是清香甘醇,就像是清晨出门便被一片春天缠绕,眯了眼睛伸个懒腰时又碰巧遇见了太阳,得来一身暖意。
尽管尝出了不是什么仙酿,但姑娘还是突然就亮了眼睛,高兴地说:
“挺好喝的啊,厨子快再来一碗!”
公子见她喜欢也笑了出来,正要提坛再给她倒一碗便被剑侍制止了,剑侍先是瞪了公子一眼,接着又瞪了姑娘一碗,一副凶凶的样子把两人都瞪了回去。
接着他把自己的那碗分了一半给姑娘,又分了另一半给公子,然后迅速把坛子封上:
“快喝,就这么多,没了!”
公子苦笑。
姑娘瘪了瘪嘴,念叨了句“小气”,也不在意,伴了串烤肉,一口喝完。
剑侍的心又狠狠痛了下。
正要开口顶她一句,却听身后传来一个中正醇和又明显有些气力的成熟男子声音:
“正是楚江好风景,逢肉逢酒又逢君。
不知鄙人能否有这运道和三位小友共享这美景美酒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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