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新麦早已经收割,但麦子毕竟不是百姓播种的主粮,再加上九江绝大多数的土地本身就掌控在士绅和各大粮商的手里,所以市场上的粮价并没有因为麦子的收成而缓和多少。
囤积居奇的绝不仅仅只有马家一家,值此大灾之年,手中有粮的大商巨贾绝大多数都在想着如何通过此次国难壮大自己的资本,至于灾民赈济本身就是官府的事情,他们要赚的从来也不是灾民的银子!
越是临近秋收,百姓家中就越是缺粮,甚至于现在不少百姓家中的米缸早已经见了底,但却在咬牙苦撑,马肇对现在就在等着他们撑不下去的时候。
九江府乃是大明四大米市之一,掌控着江西乃至周边数省的粮食转运,吴城镇更是最重要的粮食输送集散之地,九江缺粮,江西乃至北边就会爆发出空前的粮食危机!
马肇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敢孤注一掷,只要到了七月中下旬,百姓存粮用尽再也揭不开锅的时候,挂牌售粮,为了活命,他们也只能买,哪怕每家每户买上一石两石,马家囤积的粮食也能倾销一空,五两银子的均价成本,哪怕最后的卖出均价只有如今市价的一半,马家也能从中谋利至少两百万两!
这是豪赌,马肇对料定一件事,如今九江府各大粮商手中的粮食储量绝对不多,就算秋收之前清仓放粮,也不可能对市场粮价造成空前冲击,他唯一紧盯的只有薛家!
薛家能几十年如一日占据九江粮商龙头的位置,就是因为薛家在南方数省甚至东南小国都有粮食供应来源,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去年绵延数省的震灾,让天下震动,加上天寒地冻,粮食转运不及,等到开春化冻,南方诸省粮价已然暴涨,薛家想要通过转粮来平抑粮价,首先就要做好把自己老本亏掉的准备。
至于现在薛家储备在九江的二三十万石粮食,还不足以对马家这次囤积居奇造成威胁,否则马肇对也绝没有胆量掏空马家的老底,甚至在几个钱庄大肆举贷也要利用这次大灾,横发不义之财!
“薛家可有动静?”马肇对的目光从账本上收了回来,撇了一眼马忠问道。
“没有,盈丰米行每天挂牌售粮不超过十石,米价也和如今的市价持平,只不过老仆以为,这有点不太像薛弘的作风。”
马肇对冷哼:“年初之时,数万灾民涌入九江,薛弘不与各大粮商,甚至连马家、云家和苏家都不曾知会一声,就在东镇设下粥场,赈灾施粮,此乃邀买人心之举,置我等三家于何地?此番市场萧条,薛家莫说没有本事以一己之力回天,就算有,他薛弘难不成还敢清仓抑价,把我们三家往死里得罪不成!”
马忠默然,他对家主此番举动倒是没有异议,作为粮商囤积居奇本身就是最为常用的一种商业手段,于国无益、于民有害,但于族则有利可图,所以真要论起来也谈不上什么对错。
但是这次家主下的赌注实在是太大了,不但掏空了马家的所有现银,甚至以土地和商铺作押借贷数百万两之巨,一旦赌输了,马家也就彻底完了!
家主从来都不是个不冷静、不理智的人,但是自从半年前二公子被杨二牛那贼子害了,老夫人自此卧病在床之后便性情大变,于商一道不再是谋定而后动,而是一反常态,喜欢剑走偏锋,孤注一掷!
前后之别,判若两人!
“还有一个半月就能出货,这段时间内盯紧薛家、云家和马家,尤其是薛家在各府各州的大米行,看看有没有异动,多派些人手在河道上看着,上下多打点一些,如果有大批粮食转运,粮船靠岸,以最快的速度报给我知晓!”
“海路呢?”马忠想了想再次问道。
马肇对略加思索后笑道:“如今大灾未定,缉查海私一日严过一日,薛家从暹罗、安南等国贩运粮食本身就没有多少利润,这个时候走海路运粮,薛弘有多少都不够扣不够罚的,薛弘应该没那么蠢,不过也不能大意,薛家常走的几大港口也派些人看着,但主要还是盯着陆路!”
“老仆明白了。”
等到马忠离开书房,马肇对这才仰靠在大椅上面,用两根手指揉捏鼻梁,稍稍驱散些许疲惫,这才重新坐正查阅帐薄,此番赌的太大,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闪失。
吴城镇上的商铺依旧萧条,北方诸省想要来此转运粮食的货船已然所剩无几,绝大多数的商家选择南下筹粮,两广之地的粮食虽然价格也激增了数倍,北方粮商南下的成本也会大幅度增长,但是相比起如今九江堪称恐怖的粮价,走远一点反倒有利可图。
谁都知道暗地里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拨弄着九江米市风云,但没人知道当那乌泱泱的黑云一旦到了临界点时会降下何等的狂风骤雨。
九江知府王兆柏在府衙后宅里面来回踱着方步,这一次发动各大粮商筹集五十万石粮食北运,在巡抚衙门算是大大露了一回脸,加上九江赈灾得力,迄今为止,流入九江府的灾民真正饿死的还不足百人!
相比起其它府州的饿殍遍野,九江府可称政绩斐然,再过上一两个月,流亡的灾民就会大批踏上返乡的路途,这场史上堪称之最的大地震所造成的空前灾难基本上对九江府而言已算是安然度过了。
但是九江乃通都大邑,天下南输北运的粮食转运有超过三成是由九江作为中转之地,然而如今的九江商贸却死气沉沉,不复往年一成繁华,这岂能不让王兆柏忧心忡忡!
政绩是政绩,过失是过失,从来不会混为一谈,身为九江父母,治下商贾囤积居奇,致使粮价居高不下,这就是典型的过失,他日政绩考评,仅凭赈灾的功绩能否掩过,委实难以预料。
但是王兆柏现在却是一筹莫展,这是商道上面的事,他如果动用官府的力量强令各大粮商开仓售粮,必然会引起商贾全力抵制,而且越是大商越是诡诈如狐,完全可以推脱自家粮供不足,就算迫于官府压力最后售上几万石,对于现在的粮食行情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根本问题在于利益,想要逐利之商放弃利益配合官府稳定市场,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最简单的办法是王兆柏能够一次性拿出百万石粮食抛售,甚至限定购买,如此迫使囤积居奇的商家知道粮价必然回落不得不开仓,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本来王兆柏可以等,如今已是六月初,只要再熬上个把月,秋收一旦在望,这些囤粮的奸商必然会在粮食青黄不接的最后时刻大幅度售粮,虽然粮价不可能一次性降到大灾之前的水平,但是总要比现在市场上每石粮食高达二十三两要强的多。
而且这二十三两每石还是因为麦收才略微回落,但也回落极其有限,现在市场上不要说是稻米,就连小麦乃至杂粮都难见踪影,九江米市却无米可市,简直就是天大的讽刺。
王兆柏担心的不是米市无米的问题,他的担心来自于朝廷,陕西地震,数省遭灾,嘉靖帝已然下旨督察院,派遣数省监察御史出京巡案各省,九江虽不是江西省府,却是江西之粮仓,巡案御史必然会来九江一行,届时看到本该繁花似锦的九江,大多粮铺关门歇业,甚至连棉麻、木材、茶叶等行业都受到影响,最后再得知通埠之地的粮价竟然高达二十两以上,只需一到奏本,他这个九江知府基本上也就算是当到头了。
王兆柏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如果真被逼到死角,想要图穷匕见的份上,身为九江知府,他有的是手段让这些个毁他仕途的奸商为他陪葬!
当然,在这之前,王兆柏不是不愿意给粮商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能不能把握的住,可不在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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