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河岸边,巍巍太行山下。八百里流民星散,兵甲劫掠。
战国之世中原各大国为扩张土地,增加人口,争夺粮货资源,经年大战连绵。动轧数万,数十万,乃至上百万军兵转战各地。其为军一将者,或驻险关城池坚守,或聚山涧峡谷蛰伏,或屯兵开阔地带,鹿砦绵延数十里,旗旛连营,遮天蔽日……。大战起时山动地摇,厮杀震天,昏天暗地,不知日月。这期间城墙加固,关隘修葺,辎重输送,粮草供给……。各国民众无不受其强征民丁民夫和官粮官税之苦。
北方林胡、楼烦亦常有轻骑趁机南下,在兵力空虚的座座边城骚扰劫掠,所过之处,烧杀抢掠,一片废墟。
世间百姓,无辜受累,争相四散星逃,入深山,避兵灾,躲人祸。
当下千里沃土,五谷不耕,哀鸿遍野,饿殍满地,引得鸟兽尽食。累累白骨无人安葬,风吹日晒。任黄沙肆虐,任雨水拍打。
天无道,地无情。
阳春三月,雁归河开,万物复苏,本是耕种的大好时节。大河两岸的云中郡却四野无人。荒草丛生。大青山山下的云城,城内亦是一片萧疏,静谧。
这云城是赵武灵王所设的云中郡治所所在。坐落在大河东岸,太行山西麓,赵长城的北边,紧依大青山山势而建。城内官仓,粮草财货堆积如山,常年备战,是昔年赵武灵王威震林胡东胡和楼烦的战略要地。赵国,自赵武灵王施政变法,推行胡服骑射,励精图治后国力大盛,军力大增,以云城为根基,练就二十万轻骑新军,征战北方,无往不胜,诸胡臣服,皆不再犯。云城遂大开城门,开放街市并设官市,许关外诸胡人部族和中原汉人互市贸易。一时间车水马龙,满城声色犬马。昔日的云城,街道熙攘,人群涌动,店铺林立,酒厮饭庄客栈青楼,日进斗金。夜夜笙歌,灯火辉煌。
现如今因了秦赵宿敌,近百年军争不断,沿太行山拉锯对决,城中常备驻军被调往上党太行山地和丹水等地者十之八九。城内城外人口被征发入军者,亦有数万之众。旬日前林胡一支百人的轻骑队,又趁城门洞开,如风般在城中一扫而过,沿途劫掠百姓财货,城中立时四处火起。守城门的兵士寥寥无几,全城两千兵卒,分散各处,奋力扑救,终将大火扑灭。留下一条街的残垣断壁。又流言四起,说,“林胡东胡和楼烦,记恨赵武灵王对其攻伐,如今得知廉颇边军被调往太行,云城也是兵力空虚,特三者合兵一处,举十万牛神大军前来复仇屠城!破城指日可待!”。城中百姓惊恐万分,随即收拾细软,争相逃向城外,要远走他乡避祸,军心也大为不稳…………。时任云城守将易云,下令紧闭东南北三面城门,只留西面有大河天险的一门供城中百姓出入。
西门人来人往,有从中原来边关云城避兵祸的,也有出城想入关内投亲躲胡灾的,易市的中原商人也纷纷出城离去。人们在城门不期而遇,互诉坎坷,出城兵灾,入城胡祸,不知所措……。诺大的天地!一时间竟没了世人的容身之处!真若是,“一城两出入,天下一般苦!”时下世人何其无辜矣!
易云增兵两个百人队驻守西城门,对进出人次严加盘查,又亲自上街安抚,说“云城乃赵国北边长城门户,驻军充足,城高墙阔,工事年年筑修,大家不必慌张,此次城内遭到袭扰,乃是有胡匪扮作易市客商提前混入城中,突发为之,现已悉数歼灭。城内粮草充足,官仓军粮之储备,可供全城百姓衣食无忧!就算不耕不种咱们五六年也吃不完啊!而且兵械库内辎重如山,纵有二十万胡兵来袭亦可轻松退敌………。”城中沸沸扬扬,逐渐安静下来……。人们惶惶恐恐,出城也不知去往何地,又无奈的各自返回了家中。城外的流民也被军中干吏和郡守府的衙役,于城中空置的军营中安顿下来。
此时的云城,街道冷清,人可罗雀,冰冷的青石板街泛着冷光,让人不由得打起寒颤。两旁门店大多紧闭不开,只剩房檐下的各色迎招旗旛,在风中独自翻滚,猎猎作响。十分突兀。
夕阳下,远处一个铁匠铺里的精壮少年,独自伸手用铁钳撩拨着炉火。一身素色麻布粗衣,被晚霞红光和炉火映的全身透亮,发出柔和的霞光,给这颓废的街道,增添了一丝生气。那高高束起的发髻,在夕阳下,显得少年身材修长,细看时也十分匀称。明亮的额头,杏仁大眼,抬头一双剑眉,仪表堂堂。让人见了顿时觉得,器宇不凡。侍弄好炉火,少年拿起石案上一本纸页泛黄的书,靠在门口廊柱下,全神贯注的读着。身后的门帘被掀起,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宽阔的肩膀,披着一领印染的蓝色大披风,腰杆笔挺,走出门来。他右手握着一根尺长的烟杆,烟嘴用玉料磨制而成,碧绿无暇,晶莹通透,烟杆儿深红色,烟斗下系着一个黑色的装烟丝的烟袋儿,上面绣着一支盛开的梅花,和落在梅花上的两只喜鹊,寓意“喜上眉梢”,“好事成双”,十分精致。老人用另一只手拽着脖颈的披风大领,紧了紧,初春,乍暖还寒。然后用力地吸了一口那翠色的烟嘴儿,烟斗内火光闪烁,似乎稍能驱寒。借着火光,见的老人脸部,线条棱角如雕刻般立体,阴暗分明,古铜色的肤色,双目炯炯有神,如光如电。上下威武,神采奕奕,不怒自威。老人在烟雾缭绕中走到少年身后,看着这荒凉的街道叹了口气说:“峰儿,今日还是没有人来做活计吗?”。少年转身说:“爹,您怎么出来了,这天还这么冷,您快进屋吧,今天一天又无人进城修补农具铁器”。说罢放下书,双手搀扶着父亲,进了门帘后的内堂。内堂西厅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张大弓,弓身漆黑发亮,显然是经年累月使用,磨出来的质感,弓下一张长条桌,一把椅子,靠墙放着,桌上的箭壶内,立着数只箭翎。箭壶旁整齐的摞着一摞略显泛黄的书,桌角还斜靠着一把丈余的银色长枪,倚在墙上,枪头用粗布包着,漏出了红色的枪樱,极是好看,另一面墙边则放着一张木塌。简单的陈设,古朴、肃穆。少年将父亲扶到内堂正厅的椅子上坐下,顺手拿起正厅内桌上的烛台,转身朝东厅走去。边走边喊道,“娘,天黑了,我给你点上灯”。东厅的床沿儿上坐着一位少妇,面容慈善,安详的坐着,手里的针线上下翻飞,在缝着一件素色长袍。妇人回应道,“峰儿啊,娘给你缝了件袍子,刚好收线,你过来试一下。”声音柔和婉转,过耳甚是静神、明意,心旷神怡,如沐春风。少年答应一声,“哎!”。说罢将烛台置于床头方桌,掏出怀中火石,点燃烛火,来到母亲身旁。少年拿起衣袍,双手一抖,转身穿在身上,拿起床上束带系于腰间,转过身来母亲看时,少年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心中欢喜道:“我的峰儿现如今真是长大了,出落的英俊少年,待些时日再娶一房儿媳,为娘就心里踏实了啊……”。少年面带微笑说“娘,现如今城中乱做一团,城外天下也是不得安宁,听说中原各地到处打仗,百姓死伤无数,这关内关外逃难的人更是不计其数,这年月,谁人放心要嫁女儿啊,况且孩儿一身武艺,生逢这乱世之中,志在四方,若能为天下百姓谋的安宁,才堪大丈夫所为啊!”。少年看着母亲挽着母亲的手说:“娘,这婚事还是迟些年月另作打算吧。”妇人听的这些话不由得神情凝重,略显紧张的说:“峰儿,你方才说什么?难道你有入军的想法?万万不可啊!我和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给易家延续香火,你可万万不能鲁莽行事啊!万不能被征入这兵灾之中啊!兵为凶器!为祸天下百姓,是有违大道啊。你可不能意气用事啊,切记三思啊。”说罢一双凤眼望着儿子,不舍之情溢于言表。少年心有触动,不忍母亲急难,急忙说,“娘,您莫急,孩儿只是说说,只是说说。”
妇人面相极是慈善,叹了一口气说道:“男儿志在四方,峰儿啊,生逢乱世,百年间,礼崩乐坏,六百年周室自此颓废,列国纷争,死伤不计,人不敬天,天便无常。但万物皆灵,生来平等,天下终归是有天下人方为天下,但为谋者,先天下人而后天下是为大道,你可记下。”
少年正襟危坐,点点头恭敬地说道:“娘,孩儿记得,儿时您教导孩儿的道理,孩儿都记着呢,娘您放心,我日后无论行何事,定先人后己,不会为己之利,有负天下之人。”
妇人看着少年,想起陈年往事,欲言又止。曾几何时叱姹风云,中山狼兵,令人望风而逃,征战太行,威压中原。一方,一族,一室,虽得安宁。可那算顺天道大争,还是天下大利,天下熙攘呢?师傅说,“道可道,非常道”,谁人说的清呢…………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喊道,“易老先生在吗?有一车活计要交付于你”少年安抚罢母亲,说:“娘,您歇息下,我出去看看。”说罢,走出前厅正门,来到铺子里。见有一位将军带着两名军尉,守着一车斧钺剑戟,各色兵刃,为首的将军正是时任云城守将易云。这易云年方四十有余,与少年父亲交好,家中易峰每日所翻看书籍,便大多为这位将军所赠。闲暇时,易云常带其小女易阳,来家中与易峰玩耍做客。易云与父亲彻夜饮酒畅谈,但每次谈到要害处,父亲却每每都支开自己,不让自己继续列席旁听,搞得有几分神秘。其自幼如此,业已习常,也未曾多想,只当是他们在谈论军机防务,一干要事。
易峰双手作礼一辑,恭和道:“云叔,您这是要修补府库兵刃啊”。易云上前,双手虚扶,将易峰托起,算作回礼。进得铺子说:“易峰啊,对,这府库的器械兵刃,需尽快修补好,秦国陈兵函谷关,势压上党,其来者不善,却久而不战,怕是不知危机要到何年何月,据探报,昔日北方臣服的林胡楼烦,也有所察觉,蠢蠢欲动,有借机南侵之意,我已上报朝廷请求增兵,现下城防也要积极战备,自今日起他们两个留于你作帮手。”
易峰答应道:“云叔放心,我和爹爹定会加紧赶制。”
易云答应一声:“好!”。又说道:“有他二人与你做帮手,就不要劳烦你爹爹动手了,他年纪大了,让他好生歇息,注意身体,啊。”
易峰笑着回答道:“云叔放心,我早已从爹爹手下出师了,有我大可,绝不会误事的!”
易云答应一声:“嗯,好!”。
拍了拍易峰的肩膀,易云继续说道:“我们的小峰儿确实是长大了,看这身上的健硕,不比咱们军中的赵武卒差啊!”
身后两位将军也随声附和道:“是啊,这小峰近两年这个头,窜的贼快,是长开了!”…………
几人都哈哈的笑了。
易云继续说道,“此二人有将军府随身腰牌,自今日起你可随他二人进出军中各地关卡,和城中各处城墙要隘,修完这些兵刃,随他二人查看各处城墙的城防辎重,但有裂损,断伤,及时修补,所需用一应物事,由他二人去府库领取”。
易峰立身双手抱拳,答应道:“尊令!”。样子有板有眼,十足一位英俊的白袍小将!四人不约而同的又都笑了。
易峰看了看车马后面问道:“云叔,易阳妹妹呢?怎么这次没带她来啊,我好些日子没见易阳妹妹了。”易云回答道:“近日城中事物烦杂,无暇顾及她,我让她自己在家中习练枪法。峰儿啊,你若得空,就拿着这两位将军的腰牌,去将军府看看她,我也好些日子未回府了。”
易云方才未见易老爷子,此时问道,“峰儿,你爹呢?”易峰回答道:“云叔,我爹方才刚进得内厅,在屋中。”
“好,”易云应和一声,朝内厅走去。
易峰每日守在炉火边打铁,与两位将军一同加紧修补兵刃。这两位将军都是太行山冶城赵屯人士,两人都未曾进过学堂,识不得字,从小一起玩耍长大,每每与人口角纠缠,互相庇护,必共进退,或把对方人众打趴,或被对方人众打跑,倒也自幼体格健硕!唤作赵猛,赵闯,相约一同入的军,性格豪爽。
快完工时,这一夜两人打酒,与易老爷子和易峰畅饮解乏,夜里空闲下来,酒过数巡,喝的兴致大起,两人又教起了易峰边军功夫,大开大合的打法,步伐换移身形腾挪,极重视下盘的沉稳,像一架铁制的兵车,拳脚所过之处呼呼生风,无物可挡!赵猛说此拳钢劲勇猛!是廉颇老将军在军中所创,其年轻时曾以此拳,打遍军中无敌手,遂传为军中,广为习练,边军将士美其名曰,伏虎拳!但有人悟得其内身法要要旨,威力无穷!又说起易峰与易阳儿时在一起的趣事,颇能解乏开心,又谈论起秦赵上党对决,廉颇老将军的军阵,和兵法例行,也评说下当下列国天下大势,士子聚向何方,江湖几多是非,武林又出得几多豪杰。…………三人志趣相投,相谈甚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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