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没过多久,画颜总算见着了传说中的“主人”。
她被带离山洞时,眼睛是给蒙上的,等她重新目能视物时,她已然身在了一间豪宅里。屋内的装潢极为讲究,堂上远远坐着一个男子,也以厚重的纱幔隔开了,她抬头时,只能瞧见他以金线绣云的灰色长靴。
房间内没留几个人,连押送她来的守卫也只得留在门外。没一会儿,就有小厮上来添了茶,居然还顺便给她送了个座,这让她越发的丈二摸不着头脑。
然而男子也不知是耐心极好,还是性子极慢,只伸手品品茶,半天不说一个字,画颜只得默默的坐下,静静等着。
“你叫什么名字?”
等了半天,等来却是这样一句话,画颜有些懵:好家伙,你们将我抓来,却连姓甚名谁都不知?简直荒唐!
“...画颜。”
“这名倒是雅趣。”男子声音中透着贵气与慵懒,“这么说,你是李存樱的弟子”
画颜犹豫了一下,“你...跟我师父有仇?”
“没有,”男子轻笑出声,“你今年几岁?”
“十七。”
“十七...”他淡淡重复着这两个字,微微调整了下坐姿,从他衣袖间传来一股龙涎香的气味,“你因何入了司音谷?可知你生身父母在何方的?”
“我凭什么同你说这些?”画颜锐利的道,“既然我师父与你无冤无仇,你到底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
“呵,”那男子轻蔑的笑起来,“小女孩,还有些脾气。”
画颜刚想说什么,却听得男子身旁的侍从冷冷的提醒:“主子问什么,你答即是了,别摸不清自己现下是个什么状况,晚了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于是她皱了皱眉,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我再问你一次,”男子仍旧那幅慵懒的口吻,只是语气里多了些压迫的意思,“你因何入了司音谷?你的生身父母,现下何方?”
“...我没见过他们,自小便是师父养我长大。师父说,他们死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埋下了头去,眼帘映出一片阴影。
“死了啊...”男子意味深长的道,“他们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东西?”
她摇了摇头,莫不是眼下受了性命威胁,她是断不愿和别人谈及这些的。她的爹娘甚至没有给她留下一点念想之物,这让她数次怀疑,自己是个被遗弃的,被厌恶的存在。
“那你师父呢,有没有向你说过你父母的事?”
“从未。”她顿了一顿,忽然狐疑的看向男子,“你,知道我父母是谁?”
男子不答,依旧追问道:“这些年,你师父都教你了什么?”
她秀眉微皱:“司音谷弟子学什么,师父便教我什么。”
“会医么?”
“会。”
“会武么?”
“...你觉得呢。”
“会琴么?”
“会。”
“会些什么曲?”不知是不是错觉,男子问这话的时候,仿佛有些谨慎。
她满心的疑惑,“市井上流传的诗词歌赋,闺阁女子所奏的莺歌婉曲,大多都会。”
“不错,”男子道,“会不会点特别的?”
“什么特别的?”
“比如,蛊惑人心。”
画颜眉尾微微一抖,“我司音谷乃百年正派,不曾教这种邪曲。”
男子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笑了一阵,微微抬起手指,在椅子上敲了两声。
外边候着的守卫推门而入,恭敬的弯低了腰,叫了声“爷”。
男子声音淡淡的:“带下去吧,好生看着。”
“是。”
这即是要结束了,画颜从椅子上站起来,脱口而出:“到底为什么抓我?”
没人回答她,守卫过来拽着她往外走,力气大得容不得反抗。
于是她又这么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小石洞里。
只是没一会儿,那守卫又送来了一纸一笔,指了指洞里勉强可以称为桌子的石头,说道:“动手吧,把你平生所学琴谱都写下来。”
画颜不明所以:“这是为何?”
守卫也懒得解释:“你只管写即是,每隔一个时辰,我会来换一次纸。外面有的是通晓音律之士,你别想着耍滑。”
“若我不写?”
“若你不写,”守卫阴恻恻的一笑,“你是嫌这洞里的声音还不够吵?”
他说的是这洞内徘徊的女子哀哭之声,于是画颜沉默下来。
守卫哼着小调离去了。
画颜叹了一口气,转身看向隔壁的牢房,出声问道:“前辈,你也是被他们抓来写曲的么?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
房内暗幽幽的,里面的人像是已经死了,没有一点回音。
画颜叹了一口气,认命的在草席上坐下,就着那粗糙不堪的桌面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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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写乐谱于画颜而言,向来不是什么难事。她自幼痴迷音律,十年来将司音谷藏书阁里的乐律典籍翻了个七七八八,偏偏还是个记性极好的,故而她粗略算了一下,若是按照这里的人规定的速度写下去,估计写上个两三年是不在话下的。
当然,她可不愿意在这个鬼地方待两三年。
守卫她的人倒是对她所写的曲子毫无挑拣,起先她往晦涩了写,后来怎么简易怎么写,结果统统被一概不论的收下去,没有一点回音。那个“主人”也再未召过她,这一天天的,过得实在无趣。
唯一有点意思的,便唯有隔壁房间关押的女人了。她偶尔疯癫,偶尔清醒,疯癫的时候叫人无可奈何,清醒的时候,也能与画颜探讨一下今日是写清平乐还是广寒曲。
画颜觉得她见地渊博,非一般江湖人士,然而待问及她身份,她又或者避而不答,或者癫病发作,也不知是真疯还是假装。
这一日,守卫来收完了纸笔,她突然发言道:“你这小女子蛮有意思,旁人到了此地,大多被吓得哭天喊地,唯独你,还每日依着他们的话,乖乖默写乐谱。”
画颜叹道:“不依着他们又能如何,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总得活下去吧。”
“已经十日,你还想着活下去?在这儿?”
“当然不是在这儿。”
“你想出去?”女子轻蔑一笑,“天真小女,莫非还指望谁会来救你?”
“当然!我的师父和师姐一定会来找我的!”画颜鼓着腮说道。其实她心底还有一个名字,只是她没有底气说出来。
她本是奔着他去的,如今没有如约到达目的地,不知他是否…………
女子摇了摇头,“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信任是毁掉一个人最快的方法。”
画颜没有探究她话中的真意,今日女子清醒的时间似乎格外长,心情也似乎比平时要好,于是她问道:“前辈也是被他们抓到这儿的,可为什么您不用默写乐谱呢?”
“乐谱?”女子蔑然一笑,“这群废物要在老身这里找的,并不是这种无用的东西。”
画颜不明所以:“那他们要的是什么?”
“是……”她像是触及到什么,一时厌烦不已,显然不想再探讨下去,转而问道:“小女子不简单,老身瞧你这些天书写之时下笔如有神,显然肚子里音弦不少。你师承何人?”
画颜想也不想便道:“我师承司音谷,家师是琴门门主,打小便教我修习音律。”
空气忽的凝固了一秒,那女子像是没有听清似的,缓缓问道:“你说你,师父是何人?”
画颜解释道:“我师父是被江湖人尊称的琴仙,李存樱。不知您听过没有。”
女子沉默了。
这是一种散发着气场的沉默,带动着本来就潮湿的牢房又阴郁了几分。
画颜有些茫然,怎么着,眼前这位难道又是师父的老熟人?不禁掩面叹息,师父啊师父,您老人家当年名气是有多大,怎么随便走到哪儿,都有认识您的人。只是不知眼前这一位,究竟是敌是友呢?
正在她兀自思量的时候,女子又发话了。
“你附耳过来,老身有话要交代你。”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几乎没有一丝起伏,画颜不由得有些犹豫。
女子似笑非笑的道:“怎么,你还怕老身飞过来吃了你?”
画颜抬眼看了看冰冷坚实的铁栏杆,这才定了定心神,缓缓移步过去。
“前辈,您要说什……”
她刚走过去,话都未曾说完,女子突然从栏杆里伸出一只手来,用力揪着她的手臂朝里拖去。
画颜吓了一大跳,忙下意识的往回缩手,然而那女子像是有奇力,根本容不得她挣扎。
“前辈,你,你做什么?!”
女子并不回答,桎梏住她的手臂,然后冷不丁将她的手袖拉高。
一阵冷空气席卷了整条左臂,看见女子用近乎冰凉的眼神观察着自己的皮肤,画颜的心突突的跳,莫名的恐惧与紧张交织在了一起。
须臾,女子的眉峰挑了一下,问道,“你活了几年了?”
画颜反应了一下,这问别人年纪的方式还真奇特,然而比起她此刻的举动来,又不算得什么了。
“我……我十七。”
“十七年了,”女子叹道,又说了一次,“十七年了。”
说完,她便放空了手上的力气,叫画颜冷不丁后退了两步。
“抓了那么多人,也算叫他们抓到了。”女子似乎惆怅,又似乎嘲讽的道。
画颜揉着发疼的手臂,不明所以:“抓到了?是说我吗?”
女子并不打算回答,她负手在狭窄的牢房里走了一圈,忽然抬头对画颜说道:“你是她的弟子,你除了跟着她学琴,还学了医,是么?”
“……是。”
“可惜了,医道,并不适合你。”
“前辈何出此言?”
女子只是重复:“医道,并不适合你。”
画颜瞧她言语毫无逻辑,以为她又发了病,
不由得有些漠然。
女子双手抓住铁栏杆,追问道:“听着,若有一日天下尽负你,你愿不愿意杀尽天下人?”
画颜翻了个白眼:“不愿意。”
“为何不愿?”
画颜坐回稻草上,打了个哈欠敷衍道:“医者仁心。”
“医者仁心,医者仁心?”女子突然哈哈狂笑起来,一如画颜色初次见她一般,笑得叫人心惊胆战,“小姑娘,若有一天你改变了主意,便到荆棘谷来找我。”
画颜本来想说,如今您老人家出不出得去还是后话...然而看见女子的眼睛,她终究没有把话说出口。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会儿那女子的眼睛,血红血红的。
两人的对话就此打住,画颜是觉得没必要和一个疯人交流太多,而那女子像是已经说尽了一切,此后的三天,没有再同画颜说过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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