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影有些懒散的坐在大厅左面的椅子上,一把白玉扇子缓慢又有节奏在他掌心轻轻拍击。他衣服肩膀的位置有些褶皱,袍子的边角也沾染了泛黄的颜色,烛灯不算热烈的打在他白皙的侧脸上,显得难掩的疲惫。
远远传来轮子滑过地面的声音,他将扇子收回一柄,挺直了背脊,面上的疲意瞬间一扫而空,接着他站了起来。
几乎同一时间,小丫鬟推着唐玉娴进入了厅内,他笑着迎了上去,喊了声“奶奶”。
唐玉娴拉着宝贝孙子左看右看,先是皱着眉叹了句“怎么搞得这样狼狈”,又接着问:“不是给了信,说最迟午时就回来的么?”
唐君影伏低了些身子,“没料这场雨来得急,雨势又大,我怕货淋毁了,便只好带人去山脚的铺子躲躲。”他面上露出孩童般的表情,故作别扭道:“别说耽搁了,奶奶您给瞧瞧,我这一身都毁了,这可是江南定的好料子,全是为了这批货!”
唐玉娴笑得眉目舒展:“看你这小气劲儿,不就一件袍子么?库房里那么多好布料,还不够你挑的?”
“那我拿二哥带回来那批做衣裳了,您可不许拦着。”
“行,我不拦着,只是届时他发现了,你两别在堡里动手,我嫌丢人。”
“奶奶...”
见惯了唐君影人前的风度模样,想不到他还有这般幼稚的一面,画颜用手掩住了嘴,轻轻笑出了声。
唐君影这才发觉了她的存在,抬起头微微一愣,“画颜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她怎么在这儿?这叫她怎么答,只好行了一个礼,回了声:“唐公子好。”
唐玉娴不满的揪了唐君影一手:“你出去一趟,记性给狗吃了?司音谷不是早就来了信,说画姑娘会来咱们唐家堡待一阵。”
唐君影一拍脑门,连忙抱拳赔罪:“对不住对不住,这段日子我跟着大伯跑生意,实在是疏忽了,姑娘见谅,见谅。”
他这般客气,倒叫她不自在起来,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的...”内心却暗暗道:原来他是出门在外了,所以才没有来救她...
唐玉娴叹道:“你确实对不住人家,要是你回来得早些,也不至于...唉...”
“至于什么?”唐君影追问:“难道来的路上不顺利?”
“何止不顺!”唐玉娴重重的哼了一声,“君影,这段时间出了几桩少女失踪事件,你是不是浑然不知?任由那些不知底细的人在我们的地界作孽!”
唐君影的神色凝重起来,“奶奶,您先别动气。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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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正厅出来已是月上柳梢了,唐君影本是知礼之人,所以亲自送画颜回房去。
“画姑娘,让你遭遇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抱歉。”
“没什么的...这也不能怪你...”她浅浅笑,“再说,我这不好好的么。”
“适才在奶奶面前,我不好多问,”他说道,“你是如何脱困的?”
“我...”画颜犹豫了一瞬,还是如实回答,“是叶尘救了我。”
“是他?”唐君影微微一愣,很快露出了然的神色:“果然是他。”
“...唐公子这话是?”
“没什么。”唐君影眼眸稍眯,嘴角泄了一点笑意,心中想着什么却是谁也不知,“我的意思是,叶兄的人脉很广,所以消息灵通,此番他能找到你,并不奇怪。”
“哦...”画颜闷闷的应着,心中却犯着嘀咕:他丐帮人数众多,你唐门的情报网也不差吧,你既已提前知晓了我会来唐家堡,为什么连问都没有多问一句呢?
二人又默默的走了一段,唐君影忽然停了下来,十分郑重的说道:“画姑娘,你放心,关于此事,唐门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立在她面前约莫两三步的距离,面上的表情既认真又诚恳,琉璃色的瞳孔里倒着月光,还有她纤细的身影。
她心中那点怨怼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只敢低着颈子,声音细弱蚊蝇:“我,我信你...”
他嘴角上扬,轻轻笑了起来,趁着清风朗月,很是醉人。
画颜醉得脸颊都红了,却在灵光一现中想起一事,忙抬头说道:“对了,还有一事,还请你们务必彻查。”
“你讲。”
“是关于那些失踪少女...”她皱起了眉,“我们逃走时,有一个牢狱曾说‘今日逢血祭,所以山中防备松懈’,我想,原本关在牢中的少女都在同一天消失,是与此有关系。”
血祭?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唐君影的眉头也一点点皱了起来,“若果真如此,那些少女想必是...凶多吉少了。”
画颜心内也难受起来,虽然她与那些女子从未谋面,但毕竟是活生生存在过的人啊。如若叶尘来得稍微那么早一点,那是不是她们不必...
“你不必自责,这不属于你的能力范畴,”他像是看破了她的心思,出声宽慰道,“唐家堡会彻查她们的下落,哪怕人没了,也会通知其家人。至于抓你那些人,我明天就带人上巫鸣山去,我倒要瞧瞧那里究竟藏了什么神通。”
画颜心中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却也感受到了他言语中慰藉的力量,“那你,你们一定要当心,那些人邪得很。”
“放心吧。”唐君影从容的笑,脸上透着少年人浑然天成的自信,他侧过身,将手中扇子往前一抬,“走吧,我送你回去。”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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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君影说话算话,第二天一早,画颜便听说他从堡里领了一队人,直冲那巫鸣山去了。
画颜在这唐家堡里,也算找了点事情做,唐老太太的腿并不难医,难的是唐寄柔从骨子里带出来的体虚,故而她一起床便忙着给唐寄柔看诊,问问她昨天那一副药吃下去可曾有什么不适。
才到唐寄柔的院子,白晴便开心的迎了上来,问画颜是用了什么好药,让夫人昨夜安睡了足足三个时辰。这话听得画颜心里一惊,难道她平日里连三个时辰都睡不够?看来药里安神的剂量还得加重点。
见到了唐寄柔,气色比昨日看上去好了一些,心情也不错,应是儿子的平安归家,卸下了她的一份忧心。
看诊完了,她仍旧为画颜泡茶,虽说这是下人的活计,她却偏爱自己动手。看她泡茶的样子,画颜不禁想到了程羽,自她回谷后就与外界断了联系,也不知道他在正气山庄过得还好不好。
二人正喝茶谈闲,忽然听得外面有小丫鬟问候,竟是来找画颜的。
白晴将小丫鬟领了进来,丫鬟长得玲珑,抱着一个棕色的大木盒子,看起来略不协调。
“是你找我吗?”画颜问道,“有什么事?”
小丫鬟道:“姑娘,这东西是有人送进来给你的。”
“给我的?”画颜一愣,“什么东西?”
“奴婢也不知道...”
唐寄柔微微皱眉:“连是什么都不清楚,就拿进来了?”
小丫鬟唯唯诺诺道:“三夫人莫怪,不是奴婢不懂规矩,而是今儿早上少爷出门刚好撞见,他就看了。他当时还笑了呢,说这东西画颜姑娘会喜欢的,所以奴婢就没敢打开瞧...”
这倒愈发勾起画颜的好奇心了,她索性站了起来,从小丫鬟手中接过那大盒子,才一触手掂量,她便知道里边是个什么东西了。
拿到桌面放好,打开盖子,里面果然放着一方古琴,质地是上好的梧桐沉木,配着蚕丝罗制的琴弦,看上去价值不菲。
画颜嘴角慢慢浮起一个弧度,问道:“可瞧见来送琴的人了么?”
“来人只是山上跑腿的仆役,我们经常见他,说他也是受人之托。”
她用指腹轻轻抚过一根琴弦,“倒是符合他的风格。”
唐寄柔道:“你已知道是何人?”
画颜点点头,“一个朋友。我的琴毁了,他说会送我一把新的,没想到这么快。”
唐寄柔走过来看了片刻,微微一笑,“你这朋友倒是有心,这梧桐木制的琴最是轻便,很适合女子携带。”
“嗯...”画颜的心思全被这琴吸引了,脱口而出,“夫人,我能在你这儿弹一曲吗?”
这话多少有点唐突,好在唐寄柔并不介意,她笑着应允了。
画颜说弹便要弹,见房间里没有合适的桌椅,便直接盘坐在地上,将古琴置于膝上,果然如唐寄柔所言,这琴很轻,放在腿上几乎没有压迫感。
她伸手试了几个音,显然这琴不光是徒有其表,连音准都是调过的,想不到叶尘看起来大大咧咧,做起事来却细致入微。
比起从前在司音谷里日日练习,她可真是有好些日子没有碰过琴了,此番好琴在手,难免有些心潮澎湃。想也没多想,起手便奏了一曲《醉清欢》。
这首曲子洒脱不羁,凭她的境地,弹起来还有些不够资历,然而她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又是初出江湖的小雏儿,调子便多了些新生牛犊不怕虎的趣味。
一曲完了,她还有些意犹未尽,却听得白晴一声惊呼,“夫人,您怎么哭了呀?”
抬头一看,可不是吗?那座上的美人眼珠湿盈盈的,下颚还挂着一滴清泪呢。
画颜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放下手中的琴,站到唐寄柔身旁,手足无措道:“夫人,您...”
“无事,无事,”唐寄柔用手帕拭着眼,“你弹琴的样子,很像我一个故人,我有些触景生情罢了。”
画颜愣了一愣,小心的试探道:“您是...是想起了您的丈夫吗?”
唐寄柔却笑着摆摆手:“不是。他是个粗人,哪会这些东西呢。”
这样的回答,摆明了不想她继续深究,画颜是个知情知趣的人,再看唐寄柔的情绪不佳,已没了闲谈的心思,于是叮嘱了白晴两句服药事宜,便抱了那琴,与唐寄柔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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