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秋了。
白日的亮光来的比往常更晚了一些,何况今日风骤狂吹,云梦泽上乱云翻滚,出湖的渔家料到要下雨,早早收了船靠岸,妇人放声呼唤着自家的孩儿,警告莫要这个当头还下水玩去。
不消一刻果然落下雨来,湖面翻得更加汹涌,水浪一波又一波的往岸上扑,屋脊上、船篷间响彻着碎珠滚落的声音。湖畔间有一长亭,往常供出行的船家歇息,此刻却成了往来路人的躲避之地。摊贩们将肩上的担子卸了下来,缩瑟着肩聚在一团,抱怨着今日的货物又要难卖。
没过一会儿,亭中忽然钻进一位身形娇小的少女。这雨来得太急,少女两个发髻已湿了半边,一张白莹莹的鹅蛋脸倒是像给这雨洗得愈发通透,有人认出她来,呼了一嘴:“吕家妹子?”
少女循声望去,一双眼成了月牙弯状:“是涛哥儿啊。”
刘涛跨过一干小贩,走到她面前站定,有些不自在的挠了挠头:“天气这么差,你咋还出来呢?”
吕邀月抖了抖手臂上还挂着的水珠子,抬头笑道:“我想来买两尾鱼。”
刘涛啧声:“这种小事何须你亲自来?让徐伯安排一声不就成了。”
吕邀月摇了摇头:“我怕他们挑得不好。”话毕,她微微踮起脚尖,朝着刘涛凑近了些许,“我们家来贵客了。”
他遭这样的小女儿神态弄了个脸红,略略紧张的看了她一眼:“是,是什么样的贵客?”
“来了一位...我未来的嫂嫂!”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眼睛直冒精光,声音仍旧是小小的。
“啊?嫂嫂?”
“嘘,小声点,”她将手指放在唇边,“可别让人知道了,这还八杆子没有一瞥呢。不过嘛,也快啦。”
刘涛点了点头,欣慰道:“吕大哥终于要成家了,这在我们鹿鸣谷可是件喜事,若真能成就好了。”
“可不是嘛,我也盼着呢,”她古灵精怪的笑着,“哎哎,快别耽搁了,正好你在,替我挑挑鱼儿。”
刘涛应了声“好”,随即返身回货篮里翻找着,没一会儿就抓着一尾还在吐着泡的青鱼回到了她跟前。
“这是今儿早上刚逮上来的,新鲜不必多说,肉质还嫩。这种鱼你拿回去炖汤喝最好,保准没一点腥气味儿。”
吕邀月从上至下的扫了一眼,满意的点头道:“就这吧,多少钱呢?”
“嗐,谈什么钱呢,这本来也不卖的,我只打算自己吃了呢。”刘涛说道,“我替你串起来。”
说罢,他便折身,从箩筐里拿出草鞭,极快的冲着鱼鳃戳了下去。
吕邀月也没有多话,只笑得暖暖的,静静的立在一旁,看着他串线。
就在这空当里,一场卷地风起,吹得乌云四散,天光也亮了起来。云雨瞬收,露出天青湖白的好景色来。
“这雨来得凶,去得也快。”刘涛道了这么一句,随即站起身来,将那草鞭的一头递给吕邀月:“好了,你拿着。”
吕邀月接过来提在手上,依旧笑得眉眼如月:“谢谢你...哎涛哥儿,你瞧地上那鱼,是不是你筐子里跳出来的?”
刘涛当然转身去看,地上却只有几滩光溜溜的水渍。还不等他多想,耳边已经响起叮咚咚的清脆之音。
一瞧,原来是几个铜板子儿,落进他的箩筐里了。
等他反应过来,转眼去看时,那抹鹅黄色的身影已经跑出了亭子,很快就消失在了湖畔角边。
有人来到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调侃的笑道:“涛哥儿,人都没影儿了,你还看呢?”
“不是我说,你要是诚心喜欢人家,就大大方方说出来噻。”
刘涛将目光收了回来,瞪了那嬉皮笑脸的人一眼:“别瞎说。”
“这哪是瞎说呢?咱鹿鸣谷谁不知你对人吕小妞的那点心思?”
“...人家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
“有什么身份?还当咱们这鹿鸣谷有什么大人物呢?”那人说道,“左不过一家小姐罢了,你长得也是相貌堂堂,再不济,你给人家做插门女婿,也不亏啊。”
刘涛烦躁的摆了摆手:“去去去,别烦我。”
他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看着眼前箩筐里那几个铜板子儿,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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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吕宅已有十多日了,画颜渐渐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
鹿鸣谷是个小地方,小到这里邻里街坊皆是熟识的,哪家发生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出半日街头巷尾都会传遍。她跟吕邀月出去逛一圈,十有八九都要打声招呼,长辈们见着了吕邀月,就跟见着自家闺女似的,有什么好吃的都往她怀里塞,亲得不得了。
也是,这样单纯没有心机的可爱姑娘,谁又忍心不喜欢呢?
她在心底,悠悠的叹息过。
叶尘自那日将她送至吕宅,便匆匆离开了,临走时,她曾向他问过,秦风是谁,何以一个名号便震住了来势汹汹的匪徒,更保他们这一路畅通无阻。叶尘砸吧砸吧嘴:“这人你见过,那一日我们一起送你去唐家堡的,长得精瘦,手长脚长那个。”
画颜张大了嘴:“就是他?”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乞丐?
叶尘坦然点头:“是他。”
“...他是什么来头?”
“没什么来头啊,一方舵主而已。他掌着这巴蜀的三江七流,那邢老三做生意要走水路,多少要卖他几分薄面。”
画颜直直的盯住他:“秦风是舵主,那你呢?”
叶尘嘿嘿一笑:“小时候我们一起掏过鸟窝,翻过别人的包谷地,有些交情。”
画颜可不信他们之间仅是“有些交情”这么简单。但叶尘显然不想多说,他挥挥手说自己还有事,便回丐帮去了。
鹿鸣谷无人识得她,不知她是来自何处,是何人的徒弟,也压根无人关心,她每日与吕邀月玩玩闹闹,时光落得好不自在。
但闲散多了难免无趣,这鹿鸣谷不过也是巴掌大个地方,吕邀月在这儿生活了十几年倒是习惯,她却只觉得自己头上又要开始长蘑菇。吕邀月这时候拍着脑门呼了一声:“阿颜姐姐,你不是懂医的么?可方便给咱们相亲邻里的瞧瞧病?”
她说这话,是因着鹿鸣谷这地方地处偏远,人们又惯于自给自足,十几年来只有一位年逾七十的金创医,也只会处理些简单的外伤,平时谷里人有个头疼脑热,还得坐船去云梦泽请医,很不方便。
画颜一听,这不正正合了她的意么?她此生最想做的即是悬壶济世,往常也最是羡慕她的师姐们能四方游医,无奈李存樱从不肯放她出谷。如今她出来了,虽说因着种种不能游历各处,但能以这鹿鸣谷作为起始之地,那也是毫无挑剔的。
说干就干,吕邀月当即与长兄商量此事。吕踏星瞧着自家妹妹难得有心搞点正经事,很是欣慰,二话不说盘了一家商铺,再支了几个打下手的伙计过去帮忙。至于店里的药材,那也由自家的船只从云梦泽送来,三日一换。
原只想搭个草棚随意给人瞧瞧病痛,未料竟一跃成了鹿鸣谷唯一一位坐堂医。画颜在受宠若惊之时,更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万万不敢懈怠了。好在这地方山好水好,将人的精气神也养得不错,所以来求医问药的人并不太多,她一日瞧四五个病人,加上吕邀月事无巨细的帮忙,过得充盈而不疲累。
今日天气不好,来问诊的人就更少了,画颜杵着下巴在堂上打了半晌的瞌睡,见小伙计们也是百无聊赖,索性关了药铺,打道回府。
她前脚刚踏进吕宅大门,后脚便被吕邀月叫住了。
“阿颜姐姐,这么早就回来啦?”
画颜一转头,便看见她站在门廊下,提着一尾还在晃动的大青花鱼,模样好不生动。
“今日没甚么病人,便只叫荣生在铺子上守着,我偷个闲,”说着,眼光转到她手上那尾青花鱼上,笑了起来,“我说今日怎么见不着你人影呢,原是摸鱼儿去了。”
吕邀月弯着眼睛笑:“嘿嘿,大哥日前不是忙么,外头铺子里那些事情够他头疼,昨儿大半夜才归家,我想给他补补。”顿了顿,又问:“阿颜姐姐,你不讨厌吃鱼吧?”
画颜刚想回话,却听着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岔了过来:“我不讨厌,可否蹭着吃一嘴?”
二人循声望去,眼见叶尘大咧咧的走了进来,数日未见,他身上的衣裳好像皱了些,面上的神情也颇为疲惫,但仍掩不住一双眼眸,散着星灿似的光芒。
吕邀月嫌弃地道:“你怎么又来我家了呀。”
怪不得她要嫌弃,当她是小孩子,看不出这位可能要同她抢嫂子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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