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正要去上学,在路过一个小水塘时,一股来自血脉深处的悸动莫名勾起心弦。眉头一皱,比往日更加烦闷,仿佛要失去什么。他停下脚步,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家的方向。不知为何,脑中一阵刺痛。
远远的,父亲的声音从卧室传来,是在呼唤秦景。那略显苍白的声调乘着秋风,一路飘入他的耳朵。声音中少了以往的雄劲,多了几分病态,显得软弱无力。
秦景知道,父亲病了,但他记不起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病的。
在他破碎的记忆片段里,父亲越来越老了,原本一头黝黑发亮的头发忽然如柳絮一样灰白,挺拔的身躯忽然弯了下去,四十岁刚满,父亲就与耄耋老人没多大差别了。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他老了,秦景叹道,他老了。这道苍白的呼唤再次扣动心弦,心中不免掀起一片波涛,无论秦景多么讨厌自己的他,他终究还是秦景的生身父亲。
秦景突然想到了自己那未曾谋面的妈妈,如果一家三口和睦生活在一起,一切或许就不会这么糟糕。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享受一次爱的滋养。
可惜,他不能。
梦,还是睡觉的时候做。
无名怒火升腾,秦景下意识别回头,迈开脚步,向学校走去。他要离开这里,改变自己,找到爱。
“秦景……秦景……”
无力的声音愈发嘶哑,床上的人终于不再呼唤,就让那些不安分的秋风,带着这包含深情的呼唤,去到远方的天涯吧……
淡淡的光芒从父亲身上离开。
……
……
回忆到此截然而止,秦景捂着胸口,离开满面水花的窗户。脚步沉重,几乎是拖在地板上,他看着床上的父亲,双手撑头,泪水冲决堤坝。
就在今天中午,他放学回来,手中提着一袋饼干。他兴致高昂地跨过一级级台阶,来到门前。
使劲敲门,却迟迟没有人来开门,门后面甚至连一点声音也没有。空气极速冷降,他的心咯噔一响,顿时醒悟坏事了。平日里他敲门,父亲再怎么也会开门的。可是今天,为什么没有开门?
他把把饼干和书包扔到地上,开始用身体撞击房门。他抓住门把手,狠狠的一脚踹了上去。
“轰!”
门应声而开,激起大片纷纷扬扬的灰尘。秦景挥舞双手,拍散这些灰尘,屋子里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发生。他跑进卧室,目光移到床上,顿时气血上涌,脑海被撕成虚无,眼中黯然失色。
父亲就躺在床上,一只手压在背后,另一只手放在一边,被子被打落在地上。
秦景连连摇头,右手指甲掐着左手手臂,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他一把抓起父亲的手腕,企图得到一线希望。然,手腕冷冰冰的,已无生命特征。
“不!”
秦景不敢相信,他一拳擂在墙上,擦破了表皮,开始迅速流血。
他哆嗦地抓出手机,打出一个电话号码,手指从没有这么快过。
“喂,小景啊,干什么呢?”电话那头的声音懒洋洋。
“我……我爸爸……他好像死了。你快点上来,我怕……”
秦景声音颤抖,他快要说不出话了。
“啊?什么?你别急!我们马上就来!”
“嘟嘟。”电话挂断了。
他再也按捺不住,一口气冲出房间。他跑到山顶上,大口大口喘息着,四周衰残的落叶,不断刺激他濒临崩溃的灵魂。
他重重的一拳打在地上,打出了一个浅浅的窝痕,然后筋疲力竭,一把倒在了柔软的土地上。泪水打湿泥土。
“上天你为何如此不公平!”他失声喊道,“我已经没有妈妈了,现在你还把我爸爸带走!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秦景后悔了,以前总想着离开父亲,没想到这一天真的到时,他却惶恐不安了。他错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父亲的好。父亲其实是对他充满爱的,只是这爱,不像母爱那样激烈。都说父爱如山,母爱如水。
作为一个男人,父亲很少流露出自己的感情,什么事都是别在心里。他无法像女人那样直接抒发,但他用自己的方式不露痕迹地表达对儿子深厚的爱意。他不想太刻意,怕矫情,所以轻描淡写,秦景不用心感受不出来。
毕竟他是一个男人,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年少的秦景一直都不懂事,从未理解过父亲每一个动作中蕴含的情感。他总是吵着闹着,只要愿望不算太过分,父亲都会尽自己最大努力去满足他的。
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醒来回首一场空。
现如今,秦景终于醒悟了。他为自己以前的行为感到害臊、羞耻。可是他再害臊羞耻,谁来看呢?
父亲已经咽气了,再也听不见他的忏悔。
他好害怕,自己该如何安生?父亲的死去,标志着他秦景从今天开始就成为了一个无枝可依的孤儿。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疼爱,说不定还要像乞丐一样,在大街上流浪。
他不像当孤儿。
他好希望父亲没死,正在复活。
不过,已经不可能了。
父亲是因为肾衰竭而死的。想要治好肾衰竭,需要大笔的钱,就算把这套房子卖了,也不够做一台手术。
“爸爸。”
十五年来,这是秦景第一次说出“爸爸”这个词。可惜了,父亲听不见这句他等了很多年的话了。
父亲死了,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唯一的孩子。他或许会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孩子,期盼成龙腾跃。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化为一阵清风,从秦景耳旁拂过,送上无法传达的祝福。
他死了,他没有死。他会留下自己的身影,镌刻在秦景记忆里。他不会离去,一直都在身边,守护着背后。
秦景的泪,已经哭干了。其实今天,是父亲的生日。他之所以带着一袋饼干回家,就是想为父亲过生日。
父亲才四十岁。
这座山上,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半山腰的家里,什么也没变,只是少了个人。房顶的瓦片东一块西一块,在几根发霉的椽子上静静躺着。偶尔风起,响一声,然后砸碎在地面。窗户上的防水布显得十分痴呆笨重。鲜有人迹的院子里,野草已经漫到膝盖。
秦景闭上眼,他不想再看。
哭声一遍又一遍,回荡在山中。
…………
他醒来时,远近亲戚已经来了,跟着来的还有一个医生。
医生试了下父亲的鼻息,然后转身,对着那些亲戚摇摇头。
原本正在聊天的亲戚们顿时眼圈泛红,面带哀伤,干哭几声。
“呜呜呜,你怎么就走了?”
“黑发人送白发人啊。”
“……”
虚伪,到了极致。
秦景知道,没有任何人比自己更痛苦。自己,才是苦主。
父亲的尸体被放进一具中规中矩的棺材里,秦景为他喝合上眼睛。在盖上棺盖前,他看了父亲最后一眼,那满头的灰白,刻在他心头,一阵绞痛。
世界是残酷的。
“爸爸。”他呢喃着,进入了梦乡。
他在花丛中奔跑,在蓝天下欢笑,父亲在他身后边笑边追逐。
天真的笑声,充盈整个世界。
“秦景。”
“嗯。”
秦景和父亲并排坐在草地上,看着对面渐渐下落的夕阳。红灿灿的霞光,照亮了他们的脸。
“以后,我们要买一套大房子,要有十个房间。你的房间里要有一台最新的电脑,要有一桌的乐高,两个书架,上面放满书。我们要一个花园,还有一个游泳池。”父亲说出自己梦想。
秦景大大地点头,下巴差点磕到脖子。
“我们要过幸福的生活,做一个幸福的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小时候的美好记忆在梦中浮现。
可惜,这只是梦。
秦家叹口气,从床上起来。
他匆匆洗漱完毕,来到门口,看见了两颗栗子树。现在是秋天,栗子已经熟了。
望着满树的栗子,他不禁脱口而出:
“栗子!”
家里几乎没有人了,昨天来的那些人早就回去了。他们来这里只是打个过场,做个样子就行了。唯一留下来的,只有一个二伯。
二伯与父亲是亲兄弟,关系很好,不像那些“亲戚”。他是真心痛苦。
刚跨出门的二伯听见了秦景这句话,顿时怒火上升,斥责道:“你竟然还有闲心想吃的?败家子!”
“哼。”秦景摇摇头。就算是二伯,也不知道他父亲生前最喜欢吃的就是栗子。
他来到一棵树下,费力摘下一把栗子。那带刺的外壳,扎进他掌心,触动了痛觉神经。他咬牙,用劲撕开一颗栗子的外壳,两粒淡棕色的栗子跌进他手中,粘上一点血迹。
秦景顾不得手上的疼痛,连忙在水龙头下将栗子冲洗干净。水面覆盖着一层红色。
他把洗好的栗子放进碗里,看着父亲的灵像,他想:即使不能吃,闻下也是可以的吧?
……
……
入夜,寒风破囿。一阵清脆的叮叮声响起。秦景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但他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声音是那么清晰,截然而止。
他来到窗外,叮叮声再度响起,声源就在他头顶。抬头一看,是一串樱花红的风铃,挂在深处的一段木块上。
一根根小风柱如同花瓣一样紧密但有余地地靠在一起,乍一看,还以为是一朵娇艳的樱花。
“怎么在这里?”
秦景心里吃惊,连忙取下风铃,如视珍宝地捧在手中。这是他父亲生前最为珍爱的东西,但在几年前不小心丢失了,让父亲惋惜了好久。现在竟然失而复得。
他把风铃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看了一眼手表。
已经三点了,再过三个钟头,他的父亲就要下葬了。
这一夜,他没有睡着,倒是那个湿嗒嗒的枕头,兴许做了个好梦。
他透过窗户往外瞟了一眼。
天才蒙蒙亮,山中一切还陷入沉睡中尚未苏醒。秋虫的鸣叫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按时响起,可是今天却一片寂静。
静谧的月光下,群山被云雾笼罩,模糊了大家的视线,唯有几座山峰的棱角,不羁地钻出云雾,成为这片海中可以用来确定方向的参照物。
有四个人抬着架子,架子上放着一具漆黑的棺材,散发着浓浓死气。这四个人一步一步挪向坟地,后面跟着泪眼婆娑的秦景。
坟地不远,就在秦景家右边的小平地上,只有几分钟路程。众人进了平地,中央有个土坑,于是把棺材放进去,用土掩盖平实,又在四周排了几块大长条形的石头,这墓基本上就算是完成了。现在只差个墓碑,需要秦景自己想办法。抬棺材的四个人走了,这里只剩下秦景一个人。
秦景站在墓前。墓顶光秃秃的,红色的泥土往下掉了几块。
雾大了起来,裹着了秦景和墓,四周什么都看不见。一直藏在暗处的鸟啼叫起来,叫声尖锐刺耳。
一点绿色的荧光从雾深处射出,探在秦景后脑勺。他只觉全身一热,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爆炸了。
他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朦胧的云雾中,绿色荧光逐渐多了起来……忽眀忽暗,摄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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