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琢已经是将军了,她也是一身黑金铠,举目看着大殿一幕,然后在众人俯首恐惧的时候,三步并作两步,迈着大步直直走上了通往大殿的台阶。
她朝桑葚笑,桑葚也朝她笑,一众贵族见状皆惊慌艳羡。
他们想,如果自己也能得到桑姬的这般盛宠,可不就是一步登天了?
因此贵族老爷、少爷们看向芝琢的背影的目光带起算计。
“陛下,纳罕将军一家.....”芝琢迟疑对桑葚道。
要不要全部绞杀?毕竟黄宴是他们家的人。
桑葚抬起龙袍袖子,若无其事地用袖子擦擦脸上的血。
“与他们无关,只需改过自新、缴纳罚款入国库抚恤民众,你去取醒石回来给我吧。”
桑葚轻声道。
黄宴临死时,打心底觉得全家都会被她杀掉,他那被欺骗后绝望的眼睛,多像庆羊死时的眼神。
“是。”
芝琢本来想说比较轻松的「好」,但念在这么多人看着,也就换了更有敬意的词。
桑葚紧握沾满血的绸布,看向天空。
自己这次之所以成功灭杀了百身天魔,是因为在这之前,利用叛军大肆传播新教。
上次在天神塔里,大蛆轻而易举用幻术迷住自己,是因为举国民众都被它把持一个思路。
而它的幻术之所以那么强,就是因为全国的人族都打心眼里信服它的幻术。
单一、僵化、异议者皆死,一潭死水,是它的力量来源。
桑葚把这坛浊水死水搅得天翻地覆,它的幻术自然没有用武之地。
其实对待妖魔幻术,无非「正义」二字而已。
不以窃取霸占为乐,不以鸠占鹊巢为先,不以欺压弱小为强,不以盲目拜神为生。
任何一个平民,哪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也可以轻易抵抗妖魔的幻术。
这就是百姓思想的力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就如同这世上一切幻术迷阵,其实都有一个内核。
一个人如果能够看穿自己的本心,并且直面它,反观本心,追求正道,再强的幻术也奈何不了她。
纳罕将军府立刻就得到黄宴被处刑的消息,众人哭作一团。
嫡子庶子们全部聚在一起,老年、成年、幼年,一应俱全。他们额上皆系着黑绸,男孩儿们咬着手指,只听到年纪大的堂哥们说:“将军府的天塌了。”
“为什么啊,桑姬大人不是从神山下来救我们的吗?”
一个八岁的庶子问自己的庶兄。
他的兄长满脸都是恐慌,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就被新教荼毒了。
他拧着弟弟的胳膊,小孩儿呲牙咧嘴不敢叫出来。
这位庶兄第一时间想起春宫图背面印着的新教教义,如影随形,如疽附骨。
“你是不是偷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了!”急切地低声问。
小男孩皱眉挤嘴地低叫:“没有....现在奴婢们都在说,我的大丫鬟们也给我讲新教....”
他突然捂住嘴,不知道是怕嫡子们听到,还是怕暴露了那些大丫鬟。
庶兄恨不得砍死那些大丫鬟,但此时此刻只听族长一声令下“肃静——”
院子里全族几百个香火全都肃正了站姿,静静屏息,等待着什么。
果然,下一秒早就被他们自己打开的门外出现了大批车马,前行的传令太监厉声道:“将军大人尊驾荣至——”
这一声之下,两边官武士立刻低吼起来“闲杂人等尽数退散!”喊了足足五声,震耳欲聋,如凶神开路。
然后是鲜红镶花龙像的幡旗,左右开扬,伴随们将罩伞高举、侍卫们双手捧着敬神香炉、礼官们戴着高帽走在前面举着神牌,声势浩大,气势磅礴。
举目远望,能看见远处街道站满了家家户户的百姓,各种职业、各种年龄、各种等级,尽数铺陈在大街上,都给车马让出几丈地的空白来。
他们多数都跪下去,少数人曲着膝盖,微张着嘴痴痴地看,万一有人让跪,能保证一下子就跪下去。
——一直都是让跪的。
虽然桑姬说了以后「百姓见官不跪」,但他们不太敢信。说不定只是上面一时兴起、做做样子呢。
而礼官拿着神牌将画,一番高喊:“昭昭天日,罔罔万民。藏龙卧虎勇将,出将入相骄才。”等话后,就看见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过来,他们皆是金银戎装、富丽冠帽,宝马雕车,斗志海威。
而在这耀眼晃目的众星捧月里,被这些军官簇拥的乃是一个不苟言笑、硬目冷唇的将军。
她骑在黑马上,只低低扫一眼门户大开的纳罕将军府,就抬起右手,轻轻示意一下。
“芝琢将军有令——纳罕将军府今日起,作废封抄!”
太监展开令纸,冒着冷汗努力不颤抖地高叫道。
纳罕将军府里的男孩儿们有很多一下子就被吓哭了,被自己的兄长叔叔捂着嘴,闭着眼睛嚎啕不止。
在这隐隐的忧哭声里,纳罕将军府的族长双手捧着一个锦盒,里面装的就是黄宴当时从桑葚身上抢来的醒石。
芝琢身边的军官下马,去取来,站到芝琢马前,双手呈上。
芝琢拿起来,打开盖子。
这时候街上许多百姓里,早就有许多官办、民办武场的武士,可谓是千百武者、万千术士。
他们被地痞恶霸夹在人群里,听着无业游民们的对话,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女将军,还是不敢置信,如在梦里。
以前芝琢所在的武场里的教头,早就回武场卷铺盖要走——但是京城整个都封了,怎么走?走不了。
那些武场里的男女武士,都惊恐万状,面如菜色。
其实一直都知道、听说过、大家都在传....但亲眼见到,才敢真的相信。
以前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平庸才华、一点都不出众、甚至根本不是美女的芝琢.....
现在是京城首屈一指的新教派大将军?!
这就是跟随桑姬的好处?
连芝琢这么平平无奇的人都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当初要是也跟着桑姬走一遭,现在指不定比她还牛。自己当初怎么就没下狠心呢?把这个机会白白地给这个女人了。
太多人都这么想,但他们根本不敢说出来。
因为会被同伴告发。
斥女贰国自古就流行这个,尤其是新旧教派更替的混乱时期,被人抓到把柄,告到芝琢面前的话,就完了。
“啪”
芝琢合上锦盒。
随着这一声轻响,五百个官武士列队,井然有序地冲进了纳罕将军府。
他们推着小车,车上都是敞开的空箱子。他们手里拿着撬棍、木棍,还有绳索和封条。
芝琢把锦盒揣在怀里,高声道:“胆敢有侮辱内眷幼童、滥杀殴打者,杀无赦。”
旁边的侍从官连忙叫道:“将军大人有令,都好好查抄,不动府里人丁,但凡有一点趁乱骚扰,作奸犯科、侮辱欺瞒,抓到就是个死。”
另一个侍从官在芝琢耳边道:“将军...这府里的奴婢都得带出来吧,就由我来负责这一块,如何?”
他的眼睛吊诡地看着芝琢,讨好,期待她的肯定。
“不行。”芝琢手握缰绳,自始至终都没从马上下来,对纳罕将军府的轻蔑十分明显,“所有奴婢,一律带去良民所,暂时看管,统计人数,以免间谍逆贼混入。这可是圣上的意思。”
侍从官们互看一眼,阴鸷抱怨。
这些侍从官自然都是叛军帐下的,要么就是投降的京城官。
桑葚打算给他们除奴籍,令世间不再存在奴隶,但这显然是个大工程,需要稳定强悍的环境力量。
此时自然不是最好时机。
只能借助统计人数、防止间谍混入的借口,把这些奴婢暂时控制起来。
这些奴隶跑到其他官员手里,再要回来可就麻烦了。
“麻烦了,麻烦了。”
卜丙注意到自己手发冷的时候,腿也跟着忍不住颤抖。
传令官早都来了两趟,第一趟说「卜姽将军归家——」
第二趟也说「卜姽将军归家——」
整个大曲将军府,主心骨大曲将军、小曲将军去面见桑姬,请求恕罪。
此时家里群龙无首,卜姽一个「被去世」的人,怎么可能还「活着」?又怎么能归家?
其实他知道妹妹没死,大家都知道。
叛军胜利之前,他一心期待妹妹死,期待京城军赢。
京城军败了,棱摩贤者死了之后,他就又期待她活,又期待她死。矛盾的很。
“怎么办啊,夫君?怎么办....”
咬着自己血红蔻丹指甲,卜姽的嫂子柯珈浑身无力,吓得冒虚汗。
婆子奴婢们也都是恐慌万状,胆颤心惊。
相比卜丙这一支的肝胆俱颤,其他房的香火和媳妇们还算置身事外地冷静一些。
“我们得好好恭迎卜姽将军。”
“各位想想,这可是咱们家里出的将军!卜姽将军直达天听!是万中无一的大红人——”
“就是,我们有什么好怕的,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众族老族孙聚在议事厅,皆是男子,燃香喝茶,抿嘴哀叹。
大家有意无意地忘却了曾经卜姽的葬礼一事。
“那件事可不许再提、只说....只说是纳罕将军逼迫做的吧。”
族长想出这个绝妙的栽赃主意。
“这么说太假了,族长。”
很快遭到否决。
但是,卜姽的葬礼,明明闹的贵族间人尽皆知。
不闹大,不传扬,那场葬礼就没有价值。
那个跟随妖妇远走的不孝女、肮脏女、表子下妇,是家门的耻辱,是群臣的笑柄,是贵族的娱乐。
是甘愿背弃神教正道的叛教者,是不嫁不生的自私鬼,是心向妖魔的野妇,连带她死去的母亲,也被群嘲。
她是令家族蒙羞的搅屎棍,是拖垮家门名声的赔钱货,是叛军,是逆贼,是所有闺秀小姐的反面教材。
她就该死。
她死了,家族才能翻开下一页,丢弃这个黑历史。
可是这样的她,随着叛军的胜利,摇身一变,成为了明珠一般耀眼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
整个斥女贰国,所有的官员,都要叫她「将军」,叫她「大人」,对她行礼。
她有权对任何人发号施令,有权决定任何人的仕途人生,有权让任何人跪拜她,所有人都趋之若鹜于她的至高权力。
权力所在的地方,就是正义的中心。
她随便一句话,就可以让寒门崛起,可以让名门陷落。
轻而易举,就能翻天覆地。
议事厅内,众人心里翻江倒海。所有人都掩着脸、捂着口鼻深思,愁眉苦脸,按摩太阳穴,或者手抖差点打翻茶碗。
他们怕,因为卜姽并不在族谱上。
严格意义上,卜姽并不和他们一家,他们也那么认为。
妇人注定外嫁,嫁人了、不被休妻才能进入外姓家里的族谱。
本家的族谱,只能写香火和媳妇们的名字。哪怕她是不嫁女,也没资格单拎出来说。
“但她终究是不嫁女,是我的妹妹啊。”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嫡堂哥叫道:“卜姽可是我的堂妹,我的亲堂妹。”
“她更是我的侄女。”
“是啊,她也是我的侄女,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侄女。”
“我是她的堂兄,她是我的堂妹。”
有人满怀期待地看向卜丙:“你是她的亲哥哥。我们所有人里,除了大曲将军是她的亲生父亲,就只有你和她血缘最亲。”
卜丙一愣:“诸位长辈希望我做什么呢?我一向是和妹妹关系不是太好的...”
“好不好,管他什么,你们注定是亲兄妹,这层亲情,还比得过什么吗?”
族老们叹息道。
“你们这些小辈,拎不清,不知道亲疏远近。
素来听闻你宠爱内眷,但也要分清主次,以前的事就算了,卜姽真正在意的,定是你房里那欺压人的妒妇。”
“正是此理。亲人难道比不得所谓夫妻吗?何况你房里的,又是一无所出的不详之女,初胎就流产,差点就要被官府拿去问话。何其不详。”
族长也拿腔作调起来:“卜丙,你素来是个庸才,不如你这些哥哥,但事到临头,你该像个男人一样了。
你的妹妹卜姽现在是圣上身边的盛宠将军,你难道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吗?”
话说开了也不好。
卜丙清楚长辈们的意思,他捏紧拳头,有些失望和悲凉。
不是失望在长辈的无情,悲凉在即将失去柯珈。
卜丙没想到自己居然因为长辈们的认可,而隐隐的自信起来。
他早就打算用柯珈来讨好卜姽了。
在叛军胜利的那一刻,这个念头就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但一直缺乏长辈们的倡导。有了他们的提议,自己就不是薄情郎,是被族老们逼迫的多情郎。
他的失望和悲凉在于,自己竟然对于柯珈没有了原来的热忱。
他失望于仿佛以前的情情爱爱只是过眼云烟,他现在才明白,命比什么都重要,在生死关头,男女之情就像一缕轻烟。
他因此觉得有点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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