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你别不说话,你就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高道曾和喝醉了一样,兴高采烈的告诉璧谷:“真人,按我说,这妇人不同于男子,体弱气娇,发育青涩,成熟不足,身量矮小,纯属是为了生育而诞生的躯体。
这广阔天地,注定是健壮男儿为人族开拓,这真的是上天的旨意不假。女子在家相夫教子,得天之意,男女分工,自有不同,方成大统。
如果都像桑姬这般,雌鸡学打鸣,就是乱了序了。”
璧谷真人脸涨的通红,羞愤欲死。
元淇冷声道:“高兄,难道山里的女真人你也要调戏?这等闲话能是对女子说的吗?”
“呵。”高道曾不屑地笑笑。
“我想,这就是女子不如男的原因了。
这般刺骨剔心的真相、她们生来即弱的真相,她们从来不敢认清。
不过,璧谷真人是不一样的,饶是我如此冒犯,真人也没有沦陷了礼法,没有如街边泼妇一样反驳我,可见真人真的是不俗的女子。”
高道曾又是一番长篇大论,优胜一般地笑着。
璧谷无话可说,但本能使她恼羞成怒,触到她心底深处的逆鳞。
璧谷隔着面纱看高道曾满面红光的笑脸,突然感到一阵虚幻。
璧谷从小就是天之骄女,她比她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要天赋异禀。
她被高人诊脉看额,那高人曾指着年仅六岁的她,对父亲说道:“此女长大必出入龙宫重地,虽非男儿,也是英雄投胎。”
父亲因此格外看重她,在其她姐妹嫁人之前,就把她送进修炼。
璧谷自己也格外喜爱修炼时光,她对爱情的渴望十分淡薄,深知就算有爱情,也不会与其施行嫁娶俗礼,而是仅仅止步恋爱关系。
她就是这样的人。
但是修行时间越久,她就越深刻感到自己身为女人的弱势。
璧谷并非懵懂不知愁滋味的普通妇女,她喜欢深究世间真相,寻求社会真谛。
然而反观本身,她只有无边抗拒。
她厌恶自己的身体,璧谷恨不得自己的上半身完全和男儿一样,这样她就不用穿令人厌烦的束裹。
这多余的东西,带给她的只有被强加责任的痛苦。
她也厌恶自己的产道,这是她次居人下的标志,每月带给她难忍剧痛,即使术法修炼也只能减轻,不能消除。
大自然为什么要给她这样的累赘弱身,她无法像苍鹰一样翱翔在天际,她就像被大自然钦点,只能作为一个养育后代的胎器。
就像被神明遗弃的人一样。她们不被神明偏爱,只有无穷无尽强加的责任、痛苦,绵延不绝,像吃人的漩涡和寒铁打造的锁链。
这样的心态,在璧谷十四岁时达到了顶峰。
那时的璧谷,羡慕师兄们浑厚有力的声线,羡慕师弟们可以放肆在瀑布下洗澡的自由。
她看到母猪母羊,就想起女人,一阵自我厌恶,女人的身体仿佛注定就要生产,注定要去滋补一窝窝的孩子,注定要奉献自己。
被上天专门划出来的,作为后勤、被享用者的身体。
这是阻拦她的绊脚石,这是神明对她的强迫和苛待。
现在这样的心态已经麻木许多,沉寂下来,但璧谷仍然打心底厌烦自己的躯体。
如果上天给她一个机会重新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做男人去。
她厌恶一切张牙舞爪的悍妇、搔首弄姿的贱人、衣着暴露的伎女、歇斯底里的孕妇,她们无时无刻不在告诉璧谷,你出身于一个弱势、次等的族群,你一辈子都无法像少爷公子们那样,纵酒狂歌,踏马寻花。
而高道曾的话,让璧谷一阵心凉心惊,联想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思绪,不由得痛上心头,眼前模糊,手指发抖。
车马颠簸的时候,高道曾正回味着自己半调戏半认真的话,就听到轿子里细微的哭声。
元淇怒目而视高道曾:“高兄,这样你就开心了吗?”
高道曾惊愕了,转眼就看见璧谷瑟缩着肩膀,埋着头,手把面纱按在脸上,像秋叶一样低哭着。
她的泪水染湿面纱,无可抑制的抽泣声,在轿子里令人尴尬静默地回荡。
“对不住,我失礼了....”
璧谷发自心底地苦闷愁怨,她并非想变成男人,但她太厌恶自己胎器一般的身体了,她更想变成无性人——就像她的童年一样,她想一辈子留在童年。
璧谷啜泣着叫车夫停轿,然后掀开帘子夺路而出,高道曾慌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话会让璧谷哭起来。
在高家,高道曾见过的女人,十个有九个都是仰仗着自己被男人追舔的优势,而沾沾自喜。
若有男人是断袖,她们还要恼羞成怒:“你怎么能不喜欢女人呢?还有不喜欢女人的男人吗?”
她们的脂粉盒和她们的心一样,狂张放肆、洋洋得意,高道曾对她们说这种话,只会招致反驳和怒骂,她们说不过他,也会转移话题咒骂他。
但是璧谷怎么哭了呢?
元淇还没有来得及训斥高道曾,高道曾就也跳出轿子。
他在车夫惊愕的目光下,追出去,见璧谷已经御空去了远方,连忙也跟上。
他终于抓住她的袍角,看到她的面纱随风飘动,璧谷回头见是他,抽出一把匕首来,一刀砍裂了衣角,高道曾脱手,璧谷又往前而去。
她误打误撞来到了京城最大的通路客栈门前,这门前正好有一群衣着不菲、风雅不俗的男女说笑着走出来。
璧谷落到地上——本来也只是低空、脚不着地而已——用宽大的袖子掩面,委屈可怜地乱走。
那客栈门前那群人,为首的一个英姿豪发、不俗胆气的清雅青年郎。
他顺势走过去,拦住璧谷,兴高采烈地笑道:“师妹!怎么遮住你的脸行走?是怕师兄看见你吗?”
璧谷仓皇抬首,微哭着喊了一声:“三师兄!”
然后就几乎要埋首到他怀里哭,但她的傲骨不允许她和普通俗妇一样,像菟丝花一样只知道依附别人,所以她站住不动了。
那群男女皆如林间鹤、湖中霞,清雅绝尘,风度不俗。
这三师兄更是气宇轩昂,仪表不凡,鼻梁高耸,颇有些草原西域特色,却是纯文朝人,基因变异有此奇貌俊颜。
若是和一向被称为冠世美男的元梁站到一起,定也分毫不输。
他名唤杨勉,七岁就进山门修炼,是、镇义堂里的内门三弟子,自小和璧谷一起长大的竹马。
杨勉不由得问道:“师妹,你到底怎么了?”
这时高道曾赶到,手里还捏着璧谷的一片衣角。
杨勉家族乃丰盛华庭,广枝玉树,早就认识高道曾,也见过几面,软下表情问道:“高兄,见礼了,我师妹这是怎么了?”
他眼睛还死死盯着高道曾手里的衣角。
不过高道曾巧言善变,只说璧谷被邕什将军吓到了而已,杨勉也就信了他说的话。
一行人在一起,就又去找了家文朝风味的馆子,寒暄不止,璧谷自然也解下面纱,红着眼角用手帕擦脸,随着大家说笑。
高道曾见她如此姿态,心甚怜爱。
杨勉道:“我们这次来,就是来找桑姬要个说法。
师妹,你的仙梅剑,乃是女师祖赐你的法宝,聚合天地日月精华,这样的不凡之物,毁在桑姬手里,等于践踏我们。”
他们又说起元梁,皆是一带而过。
杨勉不如元梁道行高,但元梁一心修炼、隐世不出,他也就出来表现了。
“定要那桑姬给个说法!”
“你们给个合适的说法吧?”邕什在大殿里冷声骂道,“圣上就在这里,你们说个清楚。”
桑葚坐在首座龙椅上,手里捏着一颗葡萄,身上暗红镶黄的祥瑞纹龙袍映在众人眼角余光里。
跪在大殿里的一众臣子皆肝胆俱颤,不敢应声。终于,他们的领头人缩着手,道:“禀陛下,这并非小人有意为之....实乃祖制难改...”
“祖制?”
桑葚抬起眼皮。
殿内的卫士们皆是壮硕武士,有女有男,全副铠甲。
她们上前,作势就要把人架出去行刑,他们连忙叫道:“陛下!不要啊陛下!.....请听我们一言再赐罪吧,呜呜”
桑葚翻着膝盖上的折子和报告,把葡萄扔回盘子里。
“你们吃了豹子胆,朕说要取消两差之考,从此男女任何职业,必须统一考核,统一标准,不准用任何性别衡量。
自然也不允许你们另施限制,否则两差之考取消了,还有三差、五差,你们搞这些偷汤换药的把戏,有意义吗?
并非我强求,全因为这世上,有强健男子,也有软骨男子。有娇弱女儿,也有高壮女子。
你看我这班女武士、女武官,哪个不是武场里走出来的壮硕之体,百里挑一。她们都比寻常女子高出一个头,甚至更多。
她们比我高,有的比男子还高,我站在她们之间,倒显得矮许多。
论起她们的志向,也比某些好吃懒做的瘦瘠男子强了几倍,以往的两差之考,就是把这种男子大大招揽,给足空间,却把英勇善战的有志女子拒之门外,就是暴殄天物,痛失良才。
一向是有人担心,若是招多了柔弱的女人怎么办,这就是前后矛盾,逻辑颠倒。若把标准变得和男子一模一样,不求全责备,怎么会有柔弱的女人进入呢?
这就是这些好吃懒做的地痞无赖专门编出来的借口,散布恐慌,好解决自己的就业。
各行各业,一概可以推之。
统一标准,那些娇弱女怎么可能来祸害正当职业?你们不懂这个道理,嘴上应承了,取缔两差之考。
背地里居然又新设考核比例,把女子限制在一成里,必须招九成男子、只能一成女子,让女人们挤破头为那一成的狭窄名额,你们是要造反吗?”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这真不是微臣的意思....这个男女比例,并不在两差之考的规定里,是统一的祖训。
只招一成女子是上限,那九成男子是下限。男子数量不能低于九成,女子数量不能高于一成。
这是为了行业的稳定考虑,女子多了,就....就总归不方便.....”
臣子们发着抖说:“陛下、微臣也不敢私自规定女子的数量,就是这女子初入外界,加入工作,这如果不慢慢来....的确是很容易过度。”
“对啊陛下...以微臣之见,这是出于爱护百姓的考量。难道一味偏袒女子就对了吗....谚语说:人不能没学会走就学跑步,只会摔跤。”
邕什冷着脸站在龙椅下,手捏着剑柄,手指摸到了出鞘的剑刃。
她早已回过家,关押那些原来欺侮自己的地痞,查抄那些污言秽语的无赖,抓捕那些编造谣言污蔑自己的文人。
即使如此,岁月依然让邕什满目凶相。一个人眼中的世界什么样,她表现出的就是什么样。
桑葚道:“众卿应该清楚,你们设置男女比例、限制数量分布,你们的私心是为了牢牢把握资源和权力。
所有人的主张,几乎都是利己的。就连最仁爱慈祥的母亲,也是因为爱护子女会让自己感到开心,才发自心底地照料子女。
你们无一人是女子,全部都是男臣,人人都倾向自己的阵营族群,这是天性使然。
你们若真的仁爱世人,就该一视同仁。抛开女子可以生育的优势,女子,就是柔弱一些的男子;男子,正是强壮一些的女子。
真正的僧圣,不会因为和女人拥抱而起邪心。真正的贤人,不会因为和地痞争吵而变成杀人犯。
如今嫁娶已经不存,女子不再是需要嫁人的媳妇,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任何假仁假义的谎言都应该被剔除。”
桑葚说完就举起膝盖上的文卷,掀开冷笑:“这就是贵族与你们私相授受的证据,费尽心思玩阳奉阴违的把戏,不过是那些权贵子弟想要轻松进入京城卫所、武场、官署、衙门,想要维持自己的身份优势而已。
可笑至极。”
她把文卷递给邕什:“新法初立,必然要遭遇百般抵抗。
这些人一个都不要放过,主张设立这些苛刻条例的,不管是朝廷内臣、世家勋爵,还是校院长官、私塾先生、地痞无赖,通通都要缴纳罚款!
为首的领头人全部都要发配劳教场,先全部劳动一个月,什么时候悔过什么时候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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