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霖从床上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漆黑。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黏糊糊的后背，床上闪着一点点微弱的光。
“真惨，除了呼吸灯和电热毯，连点光都没有。”甘霖自嘲的笑了一声
她赤脚走到了窗前，今天是阴天，没有太阳没入地平线，荧白色的路灯不停闪烁，世界显得一片昏暗。
她掰了掰手指，看了看钟上的时间，她昏睡了六个多小时。
房间外面没有声音，他们应该都出去了吧。
甘霖咬了咬嘴唇，直到有湿润的液体碰到了自己的嘴唇她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小孩子都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主角，而成年人已经清楚的知道，他们撑死算是个NPC。”
很多人都喜欢玩游戏，甘霖觉得，其中的大多数人都非常喜欢当世界主角的感觉吧。
不同的是，甘霖，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会是世界的主角，她从小到大都清楚的知道，自己普普通通。
一家四口，她是四口人之中普通的那一个。
一个班四十个人，她是四十个人之中与他人没什么不同的那个。
一个国家十四亿人，她和十四亿之中的每一个人一样生活。
一个地球七十二亿人，她平平凡凡的做着七十二亿分之一，生老病死。
她，像每一个学生一样学习，成绩不算太好，也不算太糟糕。
遵从着所有老师和家长的教导，认真学习，积极参加集体活动。
小时候学过那么一两门才艺，最后又放弃。在人群中，尽力让自己与他人没有太大不同。
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自卑又自负。
甘霖不想想起这个争吵的瞬间，可是这件事一直在她的大脑里回旋，好像在嘲笑她的无力又无助。
甘霖穿着拖鞋出来的时候，家里除了妈妈在厨房忙活的声音，什么都没有：“爸爸呢？”
“你姐从美国回来了，他去机场接了。”
“啊。”甘霖捏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你都没告诉我她什么时候回来。”
“告诉你怎么样？你还去接不成？”妈妈的手没有停，转身去冰箱里拿了一盆腌着的鸡翅。
水池里煮的鲜红的虾，正在用冰水冰着。
最新鲜又大的虾永远都要早早的去菜场抢，甘霖看了一眼，放下了水杯转身离开厨房。
“去，把你姐的被子晒出去。然后给她把房间打扫一下，飞了那么久，她肯定累死了。”
甘霖捧着被子出去的时候，才发现外面是阴天，姐姐房间连接着一个大大的阳台，阳台的角落里，青绿色的植物有刚喷过水的痕迹。
甘霖回自己的房间发了一会呆，才发现，自己的房间暗的可怕，她走去窗户边拉开了所有窗帘，可以直射进来的光依旧少得可怜，更何况是在一个阴天。
厨房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妈妈开始炸东西了，应该是鸡翅和鱼吧，姐姐最喜欢吃炸鱼和炸鸡翅了。
甘霖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最后又倒在了床上，盯着天花板发愣，直到眼睛有点泛酸。
“妈！我回来了！”甘露声音清脆的从门外喊了一句。
“哎呦我的天哪，你不知道，她从上海转机回来的那班，居然早到了！我当时听说她都到了，我还没到机场都急死了！”是爸爸把钥匙放到鞋柜上的声音。
“美国那么好，你还晓得回来喔！”是妈妈从厨房跑出来的声音。
甘霖推门出去的时候，妈妈正用手点着甘露的头骂着，脸上却笑出了花。
“姐，爸爸，你们回来了啊。”
“嗯，才睡醒啊。”爸爸的脸色严肃了一点点
“她喔，天天睡到太阳照屁股，我都懒得管她。”妈妈扭头走回了厨房继续和她的鸡鸭鱼肉做斗争。
“小霖你过来，我在美国买了两件衣服，感觉没那么好看了，你看你要不要。”姐姐拖着箱子往沙发上坐下。
“又乱花钱！衣服够穿不就行了！”爸爸双手背在后面，回头教育了两句。
“好哦，给你也买了领带！给我妈也带了礼物，她不是护肤品用完了吗。”
“哼，我不要你花这个钱，你自己收着吧，买什么领带。”爸爸眼睛往这不经意的瞄了瞄，然后踱步回了房间里。
两件衣服还没有拆吊牌，是软软的少女风，和甘露的气质的确不太搭。
“谢谢姐姐，我挺喜欢的。”甘霖抬头挤出一个微笑看着甘露。
“那天没去看你的晚会，怎么样，后来。”甘露剥了一个橙子，随口问到
“没事，反正爹妈也没来，挺顺利的，后面结束还吃了个饭。”
“那就好，我看跟你合照那个男生长得挺好看的，跟你什么关系啊。”
“搭档而已。”甘露把衣服叠了起来。
“虽然才高一，但是打基础挺重要的，你现在不要想别的事情知道吗。”
“虽然早恋互相进步的也不是没有，但是，要想拔尖，分心了就真的很难，我们当时不就有一对，后来连211都没考上。”
甘露点了点头，眼眸低垂，看不清神色。
只是一本，连211都没考上，甘露不知道，其实世界上有很多人，只能勉强考上一个普通大学。
很多人没有她那么好的脑子，勤勤恳恳学习，但是不够聪明也没办法拼命。
有些人认认真真寒窗苦读十二年也不过一个一本二本，而有些人每天十点半睡觉，依旧能够轻轻松松的在顶尖的几所985里挑选最喜欢的专业。
“比如甘露。”
“拉倒吧，可能是妈妈生你的时候，脑子给太多了，弄得我都没脑子了。”甘霖抬头重新笑了出来。
“你倒是再努力一点啊。”甘露塞了一瓣橙子到自己的嘴里，掰了三分之二递给甘霖。
“妈，今天吃什么啊。”甘露踱到了厨房
“哇，这个椒盐虾，还有炸鸡翅。”
“你不是说麻烦，不肯做佛跳墙吗。”
“不是你非要吃！说自己没赶上年夜饭吗！”甘妈妈叫着出了声
“好哦！就你最爱我了！”
“别碰我！我在炒菜！哎呦，手拿开，别抱我”“喊你爸爸吃饭！快去！”
“爸！吃饭了！！”
甘霖坐在沙发的角落，怎么看怎么有一种自己多余的感觉。
与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没有差别。
“甘霖，过来帮我端菜。”妈妈从厨房吆喝了一声。
“来了妈妈。”
刚出锅的水煮肉片冒着热气，红色油里冒出一两根白色的豆芽，白色的碗壁是甘霖没有想象到的滚烫，一个手滑，整碗滚烫的的肉片泼到了甘霖的手上，砸到了地上。
一地的瓷片混着红色的辣油，肉片还隐隐冒着热气，在浅粉色的地砖上颜色鲜明。
妈妈闻声跑了进来：“哎呦我的天，怎么要你做什么事都做不好。”
“就要你端一个菜，还摔碎了。”
“我一大早就把肉给腌上了。”
“去拿拖把，你姐今天刚回来，你就不能让我开心一下吗。”
“真的是，晦气。”
甘霖站在一堆残渣旁边不知所措，摸了摸手上被荡红的地方，轻微的蜷了蜷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妈妈没再回她。
甘霖站在卫生间里，打开水龙头，冲着被烫红的一块手，眼睛微微红了一下。
回到餐桌上的时候，妈妈正在听着甘露说话。
“我跟你说，我在美国真的想死家了，就我一个中国人去了，想吃中餐都没有人陪我一起！”
“除夕，我还去唐人街逛了逛，但是太急了，就那一个小时，这个年跟没过一样。”
“但是吧，我觉得，去了一趟美国，我真的更想出去了。如果学校下学期还能申请交换，我挺想去的。”
“这方面还是那边比较成熟。”
“那你就去呗，还有家里给你垫着呢。”
“不要你们的钱，我上次那本版权费都还没花在做投资呢。”
“你哦，对自己谈恋爱也上点心好吧，二十二岁的人了，还对自己一点不上心。等我回来给你安排相亲？”
“我自己的事业不发展好，结婚也结不安啊，我研究生都还没毕业，你就开始催我！”姐姐的语气有几分撒娇。
“哎呀，不说这个了，我给你买了新的护肤品，过会拿给你。”
“又乱花钱。”妈妈夹了一只鸡翅到甘露碗里。
“我现在有钱了，给你们花不是很正常嘛。”
“你看看你妹，她现在这个样子以后怎么搞喔，她以后要是有你一半，我就省心了。”
“家务家务做不好，成绩成绩一塌糊涂，天天又不讲话，生分的跟外人一样。”
“大学毕业就喊她回来相亲都不一定有人要。”
“我都怀疑她嫁不出去。”
甘霖泛红的手背隐隐作痛，不知道从哪来的冲动，突然把碗拍向了桌子。
“？你摔什么碗？刚刚砸的那一锅肉还不够？”
“家里是亏欠你还是怎么了？你姐这二十多年就没让我操过心，再看看你？还在家甩脾气。”
“我还不如不生你。”
“那你别生啊。”
“你以为我很想来到这个世界看你们一家其乐融融吗。”
甘霖突然抬起了头，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
“你这样说话给谁听？”妈妈把碗也放了下来，面色嘲讽。
“我跟你说，就像你这样，这辈子，不会有人来爱你。”
甘霖把眼泪憋在了眼眶里，拼尽全力才没有让它们掉下：“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吃饭了，我先进屋了。”
“小霖，甘霖！”姐姐抬起手试图拉了一下甘霖。
“别管她，惯着她这副脸色了。”
爸爸沉默的坐在桌边，没有开口。
甘霖不想回想起妈妈脸上的嘲讽，爸爸低下看不见表情的头，还有姐姐的复杂神情。
也不想回想起，台下成百上千的人唯独没有自己的父母。和姐姐一起进病房，奶奶却只对姐姐和颜悦色。
不想看见水池里新鲜的大虾，听见爸爸钥匙放下的声音，姐姐理所当然的神情，还有，现在她衣柜里，无数件被压在最底下，连吊牌都没有拆过的衣服。
那些都是甘露给她的，甘露不想要不需要，她才能拥有的。
甘霖的眼泪终于憋不住了，顺着她的鼻子，脸颊全都涌到了她的嘴边。
外面的天好黑，房间里好闷，身上的汗好难受，手上的烫伤好疼。
“我看过沙漠下暴雨，听过大海亲吻鲨鱼……”一阵亮光从床上的角落亮起。
“喂。”
“喂，说话。”男生的声音有一点点回音
“喂喂喂，陆玖瀚在线呼叫甘小霖。”
“喂，没事吧。”
“陆玖瀚，我好难过。”甘霖终于忍不住哇的哭了出来：“我要走，我不想再在这了，我不开心。”
“我什么都做不好，我知道活该他妈的没人爱我，我想走，你带我走好不好，去哪都行，我手好疼。”
“我他妈想走。”
“我知道没人想要我，我求你了。”
男生的话里带着一点点的焦急和呼啸而过的风声
“谁他妈说没人要你。”
“别哭，我们去买小熊软糖，买十斤。”
“你数数，你数到十，不，二十。数到二十就不哭了。”
“我不数，我手疼，我他妈也想吃炸鸡翅。”甘霖哭的像个小孩子。
只想要把这十几年来的委屈都哭出来。
“好。”
“我们去吃炸鸡翅。”
“你拉开窗帘，炸鸡翅在楼下。”
“真的”
甘霖哭着走到窗边:“不可能，没有人会来找我，你不在。”
“你不可能在的。”
“你要是骗我，我就咬死你”
“骗子。”
一阵暖黄色的光突然映到了甘霖的眼睛里。
红色的出租车，打着暖黄色的光，照亮了半个街道。
男生穿着长款的灰绿色棉袄和白色卫衣，灰格子的围巾飘在风里，站在出租车旁边。
笑容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哭的丑死了。”
“下楼。”
“我们离家出走。”
“陆玖瀚无所不能。”
甘霖不知道陆玖瀚是怎么出现的，怎么能真的拎着一袋麦当劳站在她家大门口，怎么能够正好坐着一辆能照亮整个街道的出租车，怎么能莫名其妙的有着那种令人安心的神奇力量，怎么能够笑得那么温柔像今天天空失去的太阳。
“骗人，你是召唤兽吗。”甘霖抽抽噎噎的依旧带有鼻音。
“是啊，你的召唤兽来拯救你了。”
“跟他走吧，我的长发女巫。”
陆玖瀚拿开了手机，笑着伸手朝甘霖张开了手臂
“要不要跳下来，我接住你。”
“我的小女巫。”
甘霖无端想到了一句话
“你的眼角眉梢都在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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