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长泽没再说什么,但大妖怪还是特别高兴。
“哎嘿嘿,终于能说话了。枉我这些天没白偷偷在粥里加肉碎和青菜,太好了太好了!”
乐了一会儿,大概不能表达自己究竟有多开心,直接把孩子整个儿捞进了怀里。
夏长泽虽然还很虚弱,但之前身上的那些伤其实早好得差不多。
这抱一下虽然压得紧,却并没有觉得哪里疼,倒是对方明显又扯着了肚子上的新伤口,当即“嗷嗷嗷、疼疼疼”地鬼哭狼嚎了起来。
“……”夏长泽又默默觉得吧。
这位大哥哥,怎么好像还有点傻乎乎?
没成想,被这般抱着折腾了几下后,夏长泽眼前竟然莫名地亮了些许。
之前总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的,此刻却像是罩着的层纱布被一点点揭开,透出隐约的光亮。
他缓缓愣住,继而努力睁大眼睛。
纪寒食:“……咦?”
“哇,你是不是能看见啦?”
“是不是是不是?小不点,那你快看快看这是几?”
大妖怪犹如一个第一次看到自己家宝贝会爬了的亲爹一样,兴奋至极,只差手舞足蹈。
也来不及顾肚子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了,龇牙咧嘴扶着床沿,开心地伸着两根手指头在夏长泽眼前一个劲晃。
视线里光亮越来越清晰,夏长模模糊糊的,就看到一张帅脸凑在眼前。
他眨巴了几下眼,对方跟着他的节奏也眨巴了几下眼,继而整个人就嗖地扑了上来,笑眯眯泰山压顶式紧紧地楼住他。
“啊,真的能看见了!小不点,小不点!你终于好了!”
声音……倒是他这几天听得很熟的声音。
气息亦是他熟悉的气息,怀抱的温度也是他熟悉的温度。
是照顾了他半个月的那个人没错。
可这人的样子,却和夏长泽想象中的完完全全不一样!
……
因为整天都能听到许多絮叨,所以夏长泽已经知道了大哥哥叫做“纪寒食”。
在他的想象中,这位不眠不休照顾了他那么久的寒食大哥,多半是一名高挑、俊雅、风华绝代的清秀男子。
……该是一身青衫、如瀑黑发,气质温润、优雅如玉。
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当年父皇身边,就有个擅书法的近臣是这般气质。
那近臣高居朝中二品,两个儿子也入阁为官。夏长泽几次路过见到他们下朝回家,父子三人皆是上品仙灵,扶笛执扇谈笑风生,典型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亲密无间。
像那样的温柔的父亲和友善的兄长,夏长泽都没有。
因而羡慕无比。
以至于根深蒂固地在小小的心里固执地认为,这世间一切待人和善的慈父、兄长们,应该都是长成那般清秀温雅的样子的。
却没想到,这位纪大哥吧,生得该怎么说呢?
十分的……呃,异域风情?
首先,什么一袭青衫温润如玉一概全无,他是那种习武之人的高挑俊朗、脊梁挺拔,看起来很有种爽朗不羁的利落。
文臣是风雅无比,但武将亦精神飒爽,夏长泽很快就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只是……又是为何,他会是生得一身的古铜色的皮肤?
而且,这打扮……看着也没见过啊。
……
纪寒食的身段,是典型常年练武之人的宽肩窄臀,未着长衫,身上是一身利落的玄色窄袖劲装。腰间系一条粗绳腰带,更衬得腰线紧实。
还用了五色的绳纹了个边……
衣服常见,可像这样的绳子纹边……小太子在云锦也算是饱读诗书,却从来闻所未闻。
纪寒食的头发也很奇怪,乍一看是随意披散下来的,稍显不羁的凌乱,倒和云锦寻常男子的装束没什么太大不同。
但仔细看去,长发的发尾处却散乱落拓地用绳松松编了起来,垂垂地编成了一只坠着、蓬松的大尾巴一样的麻花辫。麻花辫里,还混着一些粗编的五色绳饰,和玄衣的纹边的绳一模一样。
“……”这肤色,这绳。
据夏长泽所知,整个天土爱用绳的,还有会把头发拧成麻花编起来的,好像就只有大漠以北远辽那帮马背上的那群蛮夷。
难道,他是流落出了云锦,被救到了隔着滔天大漠的远辽?
可就算在远辽,也从未听说有哪位仙灵是生成古铜色的皮肤啊?
几缕没扎起来的碎发蹭在纪寒食棱角分明的脸颊和耳角,隐约能瞧见他耳尖稍锐,一颗绿色的耳坠在下面一晃一晃,很是耀眼。
这坠子……
夏长泽脑中忽而闪过清晰一幕——那夜,那个噩梦,鬼魅般的森林里有人在追他,耳畔就荡悠着这样一颗萤石……
而他分明记得,戴着萤石的男人,眼睛在夜里如虎豹般盈盈雪亮!
什么人的眼睛会如虎豹一般?
他忽而记起曾经读过古籍上的一句话——“下界妖族之目,林间夜狩时如雪锃亮”!
但是,下界……
妖族?
不会吧!
环顾四周,所处的房子四壁皆用竹子拼成,头顶是竹丝的帐,竹壁漏进来些明亮的日光。
陈设都很简单,不过是些竹木削的桌子、箱子而已,墙上还挂着应当是狩猎用的竹弓、劳作的竹铲和蓑衣斗笠,式样都很简单粗糙。
自然没有他云锦宫的霞光幔帐,没有金银烛台和水晶地砖,亦没有半分繁复的雕花蚀刻。
但,倘若说这里是天土的一处寻常百姓家里的陈设,倒也似乎并无什么不合常情?
妖族……太远了,不可能的吧?
嗯,赶紧、赶紧再想想,书上还说妖族什么?
对、对了……“妖气冲天”!
整间竹屋中,自始至终飘荡着一股淡淡的、微不可闻花草妖异的甜。
因为这气息和仙气很像,夏长泽本来还以为是点了安神熏香。
但刚才环顾看过屋内,这屋里并没有燃点熏香,那股甜甜的味儿如今看来,倒像是从纪寒食身上传来的一般。
难道说,这便是所谓妖气?
……
夏长泽身为太子,久居宫闱,始终没有机会见过真的妖。
因而并无法断定此刻的那浅浅香味究竟是什么。
眼下,也就只能紧盯着纪寒食的脸,继续暗暗对着书上写的……“下界肤暗、獠牙,纹面,生鳞,长尾者是为妖。”
可是,那两颗不算尖的虎牙,难道能算是獠牙吗?
太勉强了吧,若不是尚算有这古铜色的皮肤……
“师父,这孩子心里在偷偷说您黑呢。”
忽然,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传来,夏长泽一惊。
“!”是谁?
他全然未曾想过屋内竟还有其他人。
……
一个模样清清冷冷的青衣少年,正抱着个药盒子立在门旁墙角。
微微勾着唇,一双狭长的眼睛瞧着他,眸中隐隐青光。
“……”是谁?
什么时候来的?
他为何不曾听到半点声音?
墙角的那位青衣少年,生得非常漂亮。
整个儿长身玉立,一头墨发高高扎起,束着的青琉璃发冠连着额间着一条玉带,一双细长凤目明眸流光溢彩。很有几分仙姿玉质、儒雅风情。
只是,那流光双瞳之中却分明得见森森寒意。
仿若不带一丝感情般,直看得与之对视的夏长泽遍体生寒。
云锦小太子有那么片刻的疑惑。
继而恍然,这这透心冷意,这重瞳青光,莫不是——读心术?!
夏长泽想及此处,火速避开那人视线。
再抬起眼时,眸中已闪现隐隐金红凶光,席卷而出直直将那幽幽而至的青瞳狠狠一推,推得青衣少年一个趔趄。
青衣少年翻了个白眼:“脾气真不好,你之前又没说不准读~”
夏长泽抬眼直瞪那少年。
什么叫“没说不准读”?!
读心术,乃是众所周知,娘胎所带的异禀天赋,先天所带之人不到万一。
天然习得读心术之人,打小都应该被父母谆谆教诲过千百遍,被不得擅读别人心思才是。
结果这人……不但读了,还把读到的东西大咧咧说出来?竟还振振有词!
以前,夏长泽总碍于太子身份,就算心里不喜某人,也得藏着掖着压着不表。
可如今劫后余生,早已不拘于当年的谨慎,凭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也总算露出些许不羁的少年心性。
当下,只与那青衣少年隔空互瞪,雷云相撞、波流暗涌。
“呃,小不点你适才……当真说我黑?”
大概只剩下纪寒食一人,全然没觉察到剑拔弩张的气氛。
夏长泽立马心急。
他活了那么大,从没什么人有人肯对他好。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人,只怕的便是自己一不小心做错事、说错话被讨厌。
刚着急上火、欲开口试图解释,就听纪寒食喃喃道:“嗯,确实是不白,要是还白那可得了?我再怎么说,也总得有一样能拿得出手吧。”
夏长泽有些茫然。
只奇怪为何……他非但没生气,还好像有点沾沾自喜的样子。
何止沾沾自喜——就见纪寒食低下头,自顾自晃了晃一双古铜色的胳膊,突然露出阳光灿烂的笑意,笑得风调雨顺,就差头顶上直接长出一朵摇曳小花来!
“~~~”纪寒食确实开心。
身为妖,尤其是身为一只强大的妖,他一直遗憾自己长得不够威武霸气。
既没生有好看的尾巴,亦没长出威武的獠牙,全身不见半点鳞片白骨,眼睛也只有在夜里才能变成豹子一般的金色。
比起每日都会千变万化的千化,头顶上能生出竹子的筵晟,有着招人羡慕的五彩大尾巴的雉羽他们……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好在皮肤总归是生成了月下丝滑漂亮的古铜色,这是他最大的骄傲。
一醒来便说他黑,小不点还真会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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