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星转中,朝日又出东方,新的一天也随之来临。
姑臧校场某间营房,本该属于董卓的位置上,如今却是贾诩鸠占鹊巢。全然被面具遮盖的眼眶微微泛黑,困顿的他用拇指与中指按揉着太阳穴,顺便聆听着牛辅汇报近几日姑臧百姓撤离与安置状况。
冗长的汇总半晌才是结束,贾诩抬头瞧眼牛辅,用他充满疲敝的嗓音问道:“姑臧县人口约在一万七千上下,何以只有区区两千四百一十六人离城?”
“回禀军师,姑臧人口今虽已满两万,然愿意随我们东去者,确实只有眼下这千余青壮及其家人。”牛辅的眼眶全然与贾诩近似,一样是黝黑的一圈。
几夜未眠,工作却遭质疑,脾气本就不好的牛辅是以抱怨一声,道:“凉州官员过去总是用各式各样的借口,先是欺骗百姓内迁完成政绩,进而又是弃之如履般不管不顾。
是以,若非许下先至者厚赏之诺,加之我等均是本乡本土之人。恐怕是一个人都不会跟我们离开。”
“居然已到这般境地…”听到牛辅的抱怨,贾诩不免也是喟然慨叹一声。
他本期盼是董卓从中作梗,但现实还是朝着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发展。
心中一片惕然中,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千万之家,削身无余,万民匮竭,因随以亡者,皆吏所恶杀。百姓未必听闻过王符此言,只是其言描述的剥肤之痛,恐怕他们全都心有戚戚。”
“罢。”将忧国忧民的想法驱逐,贾诩抿着嘴唇对牛辅说:“不愿意走的,就随他们留下吧,我们无需充当恶吏。牛司马回去之后立即集结本部兵马,于今日下午离城。”
亲自起身送走牛辅,营房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他来回踱步的身影。贾诩试图是藉由疲劳,去牵扯躁动不安的心。
本来在他想来,叛军的主干就是凉州的汉人,他们应当不至于大肆屠戮同胞自断根基。只是曾经在中原目睹过的惨状,令他有些不太自信。
但无论如何,李傕、郭汜都已经在过去的日子里,率部先后带走大批武库中的军械,护送百姓离开姑臧。今日则是轮到牛辅、张济以及徐荣三将,运送粮食辎重离开。
换句话说,这也是贾诩留在姑臧的最后一日。
漫长的枯等中,太阳就要落山。倍感煎熬的贾诩终究长叹一算,算是解脱般带着张济率领的卫队离开校场。
当亭传出现在目力所及之地,他有些踌躇不敢向前,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述说那个残酷的现实。好在一直祈盼的消息,虽有些姗姗来迟,但终究还是抵达。
“军师,城外出现一群破衣烂衫之人,自称是河北无极甄氏的护卫。徐司马业已命人将其尽数包围,只等先生过去处置。”
这犹如韶乐的消息,是由张济侄儿张绣带回。他本是金城县的县吏,只因在调查叔父之友刘隽莫名遇害事件时,觉察出县中种种诡异。是以在刺杀完凶手之际,带着同伴前来姑臧投奔其叔父。
“张绣,你去亭传通知他们的主人前去辨认。等到确认完毕,再将甄衡请至营房,我有些事情需要了解。”甄氏护卫的安然回归,令贾诩不禁是长舒口气。他现在终于可以带着微笑出现在她的面前,对她说:你看,我完成了承诺。
张绣瞧眼不远处亭传,对贾诩挤眉弄眼说:“军师何不亲自前去呢?”
董卓麾下几位司马,数张济最是尊敬士人。加之其奉命保护贾诩,是以两人关系最是密切。亦因如此,张绣才会这般毫无顾忌地打趣带着诡异面具的军师。
“来而不往,非礼也。氐人的礼物送达,大汉礼仪之邦,总该回礼才是。”虽咫尺之遥,贾诩还是没有去见甄琰,或者说他还没有准备好。
送走张绣,他吩咐亲兵准备些许酒菜,进而带着张济重返地牢。此刻,距离杨驷进入暗无天日的牢笼,已经过去整整五日。
地牢中,靠坐墙角的杨驷听到脚步,抬眼看着端来酒肉的怪人,神情满是惊恐地说:“你是贾愍?不,他比你强壮些…你是谁!”鞭笞留下的伤痕全然结痂,只是带给他的虚弱,一时还是难以恢复,因而他的嗓音是异常的嘶哑。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来杀你的…”贾诩一边说着,一边将酒肉齐整放置。只是被他随口一吓,只怕再是美味都无法勾起杨驷丝毫的食欲。
“不…不吃…我不吃!”
杨驷颤栗摆头不断,口中连连说不的模样,算是让只能欺软的贾诩狠狠出口恶气——若无氐人,他也就无需求助董卓,更不会被其所胁迫。
当然,他有意无意忽略掉,如果没有这一连串的事件。只怕西北大乱之际,他就只能自求多福。
“也怪我说话没说完。”欣赏好一阵杨驷战战兢兢模样,多日郁结算是消除的贾诩这才一拍脑门,他莞尔一笑道:“我是来杀你的,但你已经杀死狱卒逃出,并且一把火将武库焚毁,导致戊己校尉部只能撤走。
如何,白马氐人的大英雄?”
“你…什么意思?”颤抖渐是平稳,杨驷难以置信地探出头问:“你是说真的?”
他犹如死灰的心,近乎瞬间就活泛起来。假如汉军真像眼前怪人所言,愿意配合他演一出戏,那么只要这份功绩能够获得父亲的承认,他就能迫近与兄长的差距。
及至戴着面具的男人点了点头,杨驷生怕对方后悔般,赶紧连连颔首道:“就依先生安排,杨驷听凭吩咐。”
片刻之后,张济回眸瞧瞧地牢出口的几具尸体,再是眺望眼已经冒出浓烟之地,不免有些想笑:“军师,放就放呗,何必故弄玄虚?”
为演好这出戏,贾诩不但命人杀死几个穿着汉军衣甲的死囚,还令人将武库直接点燃,要知道武库之内还有许多未曾搬走的军械。
“就算只是闲棋,也得用心去下,不是吗?”不能运走的军械,当然不能留给氐人,只是贾诩想要它们的毁灭,带来更多的利益。
虽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有些于国家有利的惠而不费的闲棋,他还是愿意去下。就比如,埋下白马氐人长期内乱的伏笔。
几日里,他透过牛辅以及诸多熟悉白马氐人者之口,确认杨腾至少生有两子。其中长子勇武过人,在族中颇有威信,是以或者许多年轻一辈的白马氐人支持,极有可能继承杨腾的位置。
但杨驷并不能说彻底丧失继承的可能性,因为他的母亲乃是杨腾最信赖大将的妹妹,在白马氐人中并非没有支持者。
当然,这步闲棋的关键,还是贾诩塑造的大英雄,究竟能否获得杨腾的承认。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