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月前的丙子日,当张绣带来董卓的召唤,已经成为闲人的贾诩,只能是再度赶往皇宫。
某处飞阁下,董卓与贾诩漫步而谈,他对贾诩道:“如今,我已辟官海内一众硕儒,其实已经不再需要你。但我非常害怕,害怕你为其他人所用。”
顿了顿,董卓侧过脸继续道:“对于抗拒我的人,我都是杀之以绝后患,只有你例外。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说完,董卓手指指向永安宫方向:“你该明白,我要你做什么吧?”
“想她死?死在我的手上?”贾诩顺着董卓手指方向,冷冷一笑,摇了摇头道:“何太后或许该死,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由你我臣子来论罪,遑论是用刑。
大汉自高皇帝以来,皆以孝道治理天下,何曾听闻臣子杀戮太后之事?司空,还真是敢为天下先呀!”
“你可以拒绝,但先看看飞阁之上,是谁。”董卓未曾介意贾诩的讥讽,他的手指从永安宫移去正前,道:“好好看看,仔细看看,是谁在上面。”
飞阁之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闯进贾诩的视线,顿时令他心中一凛。
“你!”贾诩一把揪住董卓的衣衫,咬牙切齿想要说些什么,但仅存的一丝清明,还是令他冷静下来。
在董卓戏谑神情中,贾诩松开手,当目光再次投向飞阁之上,与甄琰七八分相似的身影后,已经暂时稳住心神的他,尽量忍住颤抖对董卓道:“如此距离,安能分辨是谁?”
“你刚刚的举动,不正说明你明白她或许会是谁,不是吗?”董卓呵呵笑着:“其实,飞阁之上,确实不是你的甄氏女。”
说到这里,董卓稍微停顿一下,他欣赏一阵贾诩想要隐藏,却怎么都藏不住的舒气,不由好笑地说:“这次,你就相信我的话了?可你敢赌吗?”
“想清楚吧,甚至不用你说出不字,只要你答应稍微晚些,她就会掉下来。而她只会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所以,文和,要与我赌吗?”
董卓讲完,右手手指一根一根地伸出,像是在计数似的。
“送你一句话吧,永远不要为在酒打翻后,才知道哭泣。”
在贾诩沉默纠结中,五根手指已经悉数伸出,随着董卓重重鼓掌,又有两名衣着相同、体态近似的少女,挣扎着被压上飞阁。
也是相同的时间,在贾诩圆睁的瞳孔中,最初的少女,已经被宫卫重重丢下飞阁。随着一声闷响,在贾诩呆滞的视线中,猩红的血液已然盛开。
“不想去确认下吗?还是说,你宁愿她的身份是迷?其实,她的脸只怕已是一滩血肉,你想知道赌赢还是赌输,恐怕都是奢望。”
打量着试图上前,却踌躇在原地难以迈开脚步的贾诩,董卓露出得逞的笑意。
他又道:“也就是说,或许你一直会赢,或许你现在已经输得倾家荡产。”
“所以,这场赌局,还要继续吗?”
“不。”没有咆哮,没有愤怒,贾诩只是平静地说:“董公,你已经赢了。”
“很好,去吧。”董卓心满意足拍拍贾诩的肩膀,在他耳旁说道:“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告诉你,死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宫娥罢。
去办事吧,只要你效忠于我,这份罪孽,我可以让他属于李儒。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张奉在永安宫等你。”
董卓驭人,要的从来不是折服倾心。他需要的,仅仅是对方的屈服。
于董卓而言,折服太过缥缈,只要屈服于他的威慑,被迫替他办事,这就已经足够。
“只是董卓如果知晓,在那一天,我得到这个,又该是什么表情?”
何翼、庞统均已经离开,花园中又只剩下贾诩一人。随口感慨的他,从袖口中取出一张锦帛,只见锦帛上全然是用血书写文字:“这位天子,当真是人小胆大,出人意表呀。”
那日,贾诩汇同张奉踏进永安宫,已经因亲子被废而有些疯癫的何玖,早无昔日的娇艳。她就犹如一个疯婆子般,指着来人叫骂连连。
“我是大汉的太后,你们是谁?你们是谁!”
“我认识你,你是贾诩,我记得你!我哥哥对你有恩,你却狼心狗肺!”
“还有你!张奉!我把妹妹托付给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狗东西…狗东西!”
疯癫冲来的何玖,被西凉士兵粗暴地摔在地上,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后,张奉难免心有戚戚。他不由开口道:“身不由己,还请太后见谅。”
倒是贾诩,心中未曾觉得亏欠这对兄妹,只是默然挥手示意张奉动手,进而转身离开大殿。随着何玖凄厉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沐浴在阳光下的贾诩,缓缓闭上眼睛。
如果说,今日之前,他还能辩解自己主观上没有任何恶行。但今日之后,他的污点将永远无法洗涤。
而越是陷入黑暗,贾诩也越祈盼光明的救赎。也就是这个时候,年幼的新任天子刘协,怯生生地走来。当听到宫殿之中传出太后驾崩的声音,他吓得撞进贾诩的怀中。
等到凉州军士兵拉开天子,进而“护送”离开,贾诩怔怔地目送年幼天子消失的身影,苦笑整理着袖子离开皇宫。
至于复命,自然有张奉去完成。
几日之后,贾诩才第一次将刘协塞进自己袖中的锦帛取出。贾诩不太明白,这位年幼的天子,是如何在西凉军严密的监视下,完成这道血诏,更不清楚他原本是准备送给谁。
但贾诩非常确认,当日刘协是故意撞的他,将血诏塞进他的袖中,亦是有意而为之。想来刘协并不担心自己的出卖,因为在天子的眼里,自己只是一枚弃子,否则又如何会被董卓抛出,承担杀害太后的罪名?
当然,还有一点。
如果他将血诏交给董卓,又该怎么说明血诏来历?皇帝亲手交予?但皇帝为什么要交予非亲非故的他?
当无法通过解释,去消除董卓的怀疑时,他的选择除却当做无事发生,将血诏毁掉。剩下的就只有将血诏,送给需要它的人。
“刘协,血诏,庞统,蔡邕…”从回忆中归来的贾诩,忽然咧嘴笑起来:“总感觉,又被你算计了,郭奉孝。”
缺少的线索被补齐,真相也就浮出水面。
刘协如何在西凉兵环视中,完成血诏?如果有董卓跟前大红人郭嘉掩护,自然不是难事。
刘协原本想要将血诏给谁?或许原本的目标,就是自己。
刘协怎么会恰巧在那日撞见自己?如果董卓那日的举动,都是郭嘉替他策划,那么巧合就不再是巧合,而是顺理成章。
庞统又是由谁指派?当然是同窗的师兄郭嘉。
至于郭嘉的目的,当然是借自己的手,将血诏带出皇宫,进而交给他指定的人。
藉由提供血诏,他也能洗涤参与谋害太后,沾染上的污点。这是心有挂碍的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一切都在郭嘉的计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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