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要我说呢,刚刚文台这一席话,当真说得是慷慨去啊,气吞万里如虎呀。仅凭此言,文台诚可谓是不负江东猛虎之美赞!”
本是赞叹的话语,却因阴阳怪气的声音,意思变得截然相反。声音的来源,正是孙坚将帐一角——就在李傕渐行渐远的当口,此前藏匿其中之人一边鼓掌,一边信步而出,却是袁术遣来联军的代表,韩胤。
“且让我来猜猜。”韩胤捻着胡须,自顾自旁若无人地踱着步子,仿佛在思索什么的他,显然是将刚刚孙坚与李傕的对话,全然收纳进耳朵:“依我的愚见,文台刚刚的这番话,与其说是要让李傕带回去给董卓,或许莫不如说是……”
韩胤的声音突兀地停顿了一下,他看去孙坚的神情当中,多上几分似笑非笑的表情:“莫不如说是讲给在下听的吧?毕竟,我今日来的当真有些不是时候呀。”
一个时辰前,就在李傕出现在孙坚营寨之外,堂而皇之报出自家姓名之际,正巧就是韩胤亲自运送今次的粮食,来到孙坚军前之时。
当是时,韩胤正因孙坚坚持粮食缺斤少两,与其争执不休。猝然听到董卓军李傕造访,当下是大惊失色,险些都要以为,今日或许就将命丧在孙坚剑下,成为冤死的亡魂。
好在让战战兢兢的韩胤害怕的事情,并未上演。孙坚不但是没有痛下杀手,甚至因为他的存在必须避嫌,以至于不得不说出一番彻底与董卓决裂的话语。
现在,已经没有性命之忧的韩胤,理所当然又恢复本来尖酸的面目。一直忌恨孙坚此前无礼冒犯的他,决计是不会错过攻讦孙坚的机会。
“看来上次的教训,韩兄还觉不够深刻啊?韩兄,你还不配让孙某骗。”孙坚余光瞥上一眼饶舌的小人,冷冷地讥嘲说:“也对,韩兄贪墨粮食,害怕我向后将军讨要说法,总归是要恶人先告状。”
诚然,韩胤是袁术心腹中的心腹。然而孙坚确信一点,只要自己的拳头,以及麾下的兵马还存在价值,袁术就不可能因为韩胤而彻底抛弃自己。
有关这一点的最佳证据,就是韩胤身上未曾痊愈的伤口,以及彻底恢复稳定的粮食供应。
“恶人先告状?文台在说我吗?”手指指着自己,仿佛听到好笑的事情的韩胤,放肆地笑道:“莫非破虏将军与董贼密使私会,不是事实?”
孙坚当日对韩胤造成的创伤,既是身体上的疼痛,也是心里上的折辱。奈何就如孙坚所想,韩胤现在并不能说服袁术对付孙坚,是以他也就只能呈呈口舌之快。
“李傕造访,确实是事实。但谁又敢说,自家的营寨,从来没有进过董贼的使者?何况,孙某言语间全无媾和之意,这可是韩兄亲耳所闻呀。”
孙坚说着,回顾眼韩胤涨红的脸,哂笑道:“怎么,难道说韩兄刚刚是忘记带耳朵呢?还是根本听不懂人话?”
“哼。”冷哼一声,韩胤轻轻地喘了一口气,尽量试图让心绪能够平静下来。半晌,恢复冷静的他想到什么,反唇相讥道:“但谁又能够保证,李傕与你今日的会面,不是你与董卓配合,欲盖弥彰呢?”
三步并作两步,韩胤走近孙坚,像是抓住什么把柄道:“要知道,约定送粮的期限,是文台所定。文台知晓我会在最后一日送来粮食,因而想要安排这么一出戏,并非什么难事,不是吗?”
“唔…算是有些道理吧。”孙坚颔首,不准备与韩胤继续辩驳,他侧过头有些怜悯地瞧着昂首的韩胤,挑眉问道:“只是韩兄觉得,后将军能因为你这些话,就将我推进盟主的怀抱吗?何苦呢?”
孙坚的有恃无恐,核心就是他的奇货可居。对于袁术、袁绍兄弟而言,共同驱逐董卓之后,就将拉开跨州连郡诸侯争霸的帷幕。为此,两人已经在暗中不断汇聚盟友。
这其中,善战如孙坚者,无畏似江东子弟者,毋庸置疑是最不容失去的棋子。更遑论是拱手让给对面的棋手。
“文台,我一直觉得,你不像武夫一样愚蠢。但你难道真就不明白,秋后还能算账的道理吗?”
韩胤当然明白,孙坚当下嚣张的原因。但就是因为明白,他才觉得孙坚非常之愚蠢。甚至愚蠢到韩胤都忍不住,想要提醒他的地步。
“想想吧,昔日楚汉争霸之时,项籍率兵围攻荥阳,高祖危在旦夕。当是时,韩信去信高祖,试图乘机要回一个假齐王。
然而,结局呢?结局是高祖先送他一个真齐王,等共灭项籍之后,又将这真齐王变作楚王,进而贬成淮阴侯。最后,韩信的结局是阶下囚,以及死在妇人之手!”
“嗯,想不到,当真是想不到。”孙坚听完,全然不以为意,脸上甚至堆满讪笑:“韩兄竟然这般惦记孙某的将来,着实令孙某是铭感五内。只是,猫会哭耗子这种事情,韩兄信吗?
孙某只要替后将军办事,办好事。然后带走酬赏,交出兵权。届时,后将军又怎么会为难一个既富且贵,无甚他图之人,平白丢掉善待功臣的美誉?”
当然,孙坚这番话,却非他的真实意图。事实上,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韩信的经历,以及他的遭遇,孙坚全然是心有戚戚、感同身受。
但正因为孙坚清楚,所以他才会显露出有恃无恐——假如,韩信这位齐王,成为真正的齐王。他若不曾与高祖共击项籍于垓下,反而是与高祖、项籍鼎足而立,三分天下。
试问,天下间,又有谁能烹他?
孙坚近来故意装出的盛气凌人模样,以及刚刚这番话,就是试图麻痹韩胤,以及站在韩胤身后的袁术,让他们失去戒心,让他们自以为能够控制自己。
因为只有这样,孙坚才能够尽可能地利用袁氏的资源,完成一个县吏出身的人,永远不可能完成的势力积累。
孙坚的目标,不是被烹的走狗,也不是富家翁。他的目标,是将来在跨州连郡的诸侯争霸中,逐渐成为能与袁绍、袁术兄弟鼎足而立的王。
这就是孙坚埋藏在心底,不曾对任何人说起的野望。
“罢,就权当我这一片的好心,是在喂…唯猛虎。”韩胤本来是准备说喂狗,只是当孙坚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扫视而来时,想到当日的伤痛,想到孙坚的嚣张,不由是改换用词——韩胤害怕再平白挨一顿打。
当然,孙坚的想法,也让韩胤的心稍稍舒坦。毕竟,报复之日,计日可待。就像他此刻心中所想:嚣张吧,且看你孙坚究竟能嚣张到何日。
“韩兄,不要再扯开话题,粮食。”回到案前的孙坚,手指指着案上的文书,郑重其事地说:“其中差额,请韩兄务必在三日内补足。这不是请求或者讨论,而是通知。如果三日内见不到粮食,我就亲自带人上门去取。”
“左右大营当中出现内讧,已经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如果让盟主瞧见端倪,看出孙某与后将军之间的裂痕,进而抛出善意…这对后将军而言,可就不算是什么好事。”
孙坚由始至终都明白,只要袁绍的存在,他一切在合理范围内的要求,袁术都会满足。
至于孙坚口中联军的内讧,当然指的是兖州刺史刘岱,以及几位兖州下辖郡守间的矛盾,近来愈演愈烈,甚至到达兵马相互对峙的地步——既是无事,总会生非。
“我…”韩胤叹口气,无奈道:“我回去设法筹措。”韩胤的无奈,并非作伪,实在是此番粮食的短缺,并非是收粮进而转送的他贪墨,而是在源头和途中不断缺斤少两之故。
“只是后将军要你办的事情,你也必须尽快去完成。”韩胤说话之际,手指指去袁绍营寨的方向。
袁术的意图很简单,他需要孙坚挑头,进而串联一众野心勃勃的诸侯,逼迫袁绍出兵叩关。
“既食君禄,自当忠君之事。军粮补齐之日,就是孙某找孟德等喝酒之时。”孙坚毫不犹豫颔首应诺,但接着却话锋一转,颇有些不解地说:“只是孙某非常好奇,后将军莫非就不怕董贼恼羞成怒,当真对太傅通下毒手吗?”
“怕,当然怕。是以,太傅若当真遭逢不测,主公当点起兵马,剑指雒阳,替太傅报仇。当然,主公还将替太傅修筑一座蔚为壮观的墓,以供后世之人瞻仰其功勋。”
嘴角忍不住翘起的韩胤,想要摆出一副肃然的模样,却显得尤其可笑:“自古忠孝难以两全,主公业已决定舍弃小家,去拯救天下苍生。奈何我们的盟主,他却不懂,非要人去提醒。”
“果然呀,对付死去的人,都只是挑些溢美之词,写在墓志铭上,就算是尽心尽力…”孙坚付之一笑,心中暗道:“我大概已经明白。”
关东诸侯间的尔虞我诈,关西诸将们的相互倾轧,加之袁术对袁隗的态度。耳闻目睹的种种,全都让孙坚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不想受制于人,不想成为牺牲品,不想自己宝贵的性命,最终只是换取几句溢美之词。
道路,只有一条;终点,亦只有一个。
虽崎岖,纵遥远,然只要目标在前,剩下的就只是朝着目标前行,其实并不算难。
没有什么可以犹豫。
孙坚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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