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城市都有一座安宁医院,也叫精神卫生中心,通俗来说就是精神病院。安宁医院都择址于城郊,或隐身山林中,或兀立稻田里,隔离红尘,安静偏远。医院门口都会有一个公交车站,在此乘车上下的,多是探视患者的家属,他们大包小裹,面色疲惫。当然也有患者家属是打出租车过来的,一路上,出租车司机会从后视镜偷偷揣摩乘客的神情。
小满在安宁医院住了三年,身份越来越模糊,已经说不准算是患者还是护工。说是护工,他却没有一分钱工资,住的是病房,和其他患者一样吃药,复查,每天出操;若说是患者,他可以不穿病号服四处溜达没人管,科室医护人员会餐还会带上他,主任甚至给他一把值班室的钥匙,每天清早和晚上,小满在值班室里按电铃,通知病人们集体起床和上床熄灯。
大家都开玩笑叫他打铃总住院。小满听了感觉还不错,打铃,Darling,亲爱的,好像电影上宋美龄总是这么叫蒋介石,洋屁十足,好吧,那就叫打铃吧,亲爱的打铃。
安宁医院里刚毕业的小大夫叫住院医师,负责打杂写病历,属于初级职称,然后过渡到总住院医师,每天二十四小时住在医院待命,处理所在病房的所有急事小事,为期一年。熬过了总住院阶段,医生才可以升级为中级职称的主治医师,可以正式接诊和开药。
住院这三年里,小满和三届总住院医生相濡以沫,他手把手教会了三任总住院医生如何用横拍反手打乒乓球,掩护他们翘班去市内约会女朋友,也教会他们如何只用一张X光胶片就能撬开门锁。小满也帮忙值班护士跑腿干杂务,送各种报表,领洗白大衣,送校对血压计。有时科室电话响,对方要找总住院,接电话的护士就问:哪个总住院?对方问,你们科室不就一个总住院么?护士回答说:我们科有一个总住院医生,还有一个总住院患者,叫打铃小满。
每逢医学院的学生来病区实习,打铃小满比带教实习老师更热心,时常自告奋勇上前指导学生:“二级病区内,最重要的是安全,真的是安全!未来的大夫们,你们要养成三个好习惯,第一,尽量靠边站,靠墙站,不要让自己的身后面站人,我不多说,你们懂得…有时病人捡个瓷砖碴子也能抹你脖子;第二,养成随手关门的好习惯,门禁关上了,才叫门禁,不关?那就叫诱惑,第三,嗯…第三什么了着,哦,我想想…,好了,等我想起来下次再说。”
比起带教老师的长篇大论,打铃小满的实习安全培训更显精简扼要。医学生们面面相觑,如此接地气的传教授业,竟然来自一个穿着三级病号服的病人?!有的学生说小满久病成医,如鱼观水;有的学生说小满是安宁医院不世出的扫地僧,小满听了不高兴,我他妈的有那么老瘪么?打铃明明是亲爱的好不好?
按照病情和恢复程度,安宁医院的病人分为三级,一级是狂躁的重症患者,有伤人或者自残倾向。好在平房病区脚踏实地,无楼可跳。一级病人时常被束缚带捆住手脚,直挺挺躺在床上,只有头能动,口唇是过剩能量的唯一出口。有的患者对着空气骂人,一天一夜不休不止,有的冲着天花板练习喷吐口水,口艺精进的,能喷到三米五高的天花板上,让人想起池塘的青蛙或者女魔裘千尺。
二级病人处于舒缓期,住在二楼病区,但是窗户有栅栏。二级病人可以在病区内溜达,也可以去娱乐室打扑克打乒乓球,但吃饭时只能用塑料勺子而不能用筷子。最宽松的是三级病房,病人甚至可以在指定的地点吸烟,每天定量不超过三支,想要抽更多的,得私下找小满从外面买带。
在三级病区,每早六点钟起床铃响起,全体病人起床洗漱。六点半晨练广播体操,七点早餐。七点半服药时间,亲爱的打铃小满协助护士监督病人服药,对于重点监护对象,还要检查舌头和嘴巴。发现藏了药不吃的,小满就请他吃耳光,打铃小满此刻就变得不再亲爱。八点半医生查房,九点钟特殊工娱治疗,一部分去娱乐室吹拉弹唱,一部分写森田治疗日记交给医生批阅,中午饭后吃药,晚饭后再吃药,晚上十点钟小满去值班室打铃,全病房集体熄灯睡觉。
总有新来的病人不服管理,和发药的护士对抗,甚至还发飙撒泼骂人。这时护士会甩给小满一个眼神。等护士一转身离开,打铃小满马上就变成了打人小满,将一套组合王八拳倾泻在新病人的脸上。体弱的病人抱着头蹲下来大喊大叫,强壮倔强的病人倒是敢于和小满对打,小满的必杀技是右手指虎电炮,笑傲安宁医院多年,从没输过。
有一次,一个新来的戴秀琅眼镜的病人莫名亢奋,坚决不吃药,还把水泼在护士前胸,护士的白大褂洇了水,胸衣的颜色都透了出来。眼镜病人举着空杯哈哈大笑,诌了两句唐诗“将进酒,杯莫停…”。小满走过来,抡起一个电炮打在他脸上,眼镜儿咣当倒地,趴了几分钟才勉强支撑起身。
小满问他服不服?
眼镜儿吐出一颗断牙,想了想,说:“昨夜西风凋碧树”。
小满再上一脚把眼镜儿踹翻,骂他“凋你妈了个逼,就显你会古文,我他妈的还会日语呢,操。”
如此调教几回合,病区里所有新来的病人,不论是懦弱的还是勇敢的,瘦小的还是大块头的,都逐渐地明白一个真理:顺从!该张嘴时,要张嘴吃药,不该张嘴时,绝不张嘴论理,这里绝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讲。如果一定要讲道理,那就离绑上束缚带睡一级病房卧铺不远了。
作为超凡不俗的总住院患者,打铃小满不仅做到了律己,而且做到了推己及人。他可以是患者,也可以不是,视乎情境,他可以随时走出医院大门,去镇上的小卖店买些食品日杂,甚至跟小镇闲杂青年打上几杆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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