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是在铁城市的西郊小镇出生长大的。小镇的主体是一座庞大的万人三线军工厂,属于半保密的军工单位,在特殊年代曾经对外托称农用化工厂,这里没有通讯地址,只有一个邮箱,全工厂的人寄信都是用一模一样的牛皮纸信封,信封的右下角预先印刷着辽宁052邮箱。没有电话程控交换机的年代,工厂拥有自己独立的电话交换台,交换台的小阿姨们一边织毛衣一边监听着双方的通话内容。
因地处铁城西郊,军工厂小镇被当地人戏称为“西铁城”。说西铁城厂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飞地,也差不多算正确。六十年代中苏交恶,边境摩擦,军工厂临危授命从黑龙江搬迁到辽西的铁城西郊。当时的西郊还是贫瘠的山区玉米地,新厂厂房就在山谷间的玉米地里动工,长得比春天的玉米还快百倍,没几个月就矗立在地平线上,冒出第一股化工黑烟。随后工程兵们像垒积木一样盖楼,转眼间建成第一批苏式大闷顶家属楼,也冒出了第一缕白色炊烟。
等到秋天,新建家属区里开进来二百辆解放卡车,车上装满衣柜木床锅碗瓢盆,随车的男人穿工服戴鸭舌帽,和大生产牌烟盒上的画像一模一样的装束。鸭舌帽工人下车,给前来围观的当地农民敬上一根大生产香烟,问:“你们这疙瘩冬天恼和(暖和)不?刮大烟儿炮(风雪暴)不?”当地农民人听不太懂什么叫大烟儿炮,随手把香烟夹在耳朵上,掏出自己的手卷烟点燃,吐出一口烟气,反问道:“你们厂子有二百户?”鸭舌帽工人说,“你太小看俺们厂了,俺们是第一批!这二百辆大卡车要跑二十个来回呢,男的押车先来,老婆孩子坐火车随后到!”
当地人掐指一算,好家伙,四千户,少说也得两万人。
两万人的化工厂像是来自北境的狼族南下,在温暖的铁城西郊建立了崭新领地,拉上了周长三十里的铁丝电网围障,并很快得到了“西铁城人”的绰号。他们建成自己的家属区,小学中学,俱乐部体育馆,甚至还把黑龙江老厂区的毛主席雕像也搬到了新厂的广场中央,献上鲜花。西铁城人在毛主席雕像下合影,把照片邮给遥远北方的亲戚,信中说:有毛主席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不论海角天涯。
西铁城厂送给铁城市区的一份见面震撼大礼,就是建成后第二年的一场生产事故大爆炸,轰隆一声巨响,把远在三十里外的半个铁城市区的窗户玻璃都震碎。城区人民问西铁城人民,“你们化工厂不是生产农药的么?”西铁城人民含糊回答:“差不多吧,是火炸药。”
话说回来,七十年代的铁城市区也有一些本地的工厂,比如制药厂,铁合金厂,热水器厂,缝纫机厂,标准件厂,这些工厂体量不大,工人和家属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街道,上班时间在一起,下班后各奔东西,更接近于市民阶层。而西铁城厂的体量要多大的多,属于地市级单位,厂党委书记和铁城市党委书记同一级别,市长座驾不过是国产212北京吉普,而西铁城厂长坐的是进口伏尔加小轿车。
当年的三线国营工厂都气质高冷,西铁城更是睥睨铁城的东郊西郊北郊,那三个郊区全是玉米地和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脚泥的农民;西铁城也不把市区人民放在眼里,市里都是怂包布尔乔亚和墙头草小市民,唯独西铁城是血统纯正的产业工人,是先进布尔什维克的钢铁洪流,是血火革命开国的功勋工厂。
西铁城高傲孤僻,像是天外而来的不速陨石,自带一套独特磁场,不情愿地落在铁城郊区,离群索居在城外三十里,内部运行高度完整的小社会体系,西铁城不仅有独立的供水供电消防武装部,独立的子弟学校医院招待所,还有从不对外开放的室内篮球馆,游泳池,千人大礼堂,就这样几十年,工厂和当地的经济文化割裂,自觉疏离于市区生活之外,把进城叫作“去铁城”。
西铁城人民也与本地土著们格格不入,他们的口音和本地人不同,不太计较平翘舌;讲理方式也和本地人不同,能动手绝不动口,三句话若打不起来扭头就走,不纠结不记仇。西铁城人民觉得自己是五月花帆船运来的骄傲马萨诸塞,可铁城本地人却认为他们是骑马南下掠地的夷狄金兀术。对于西铁城移民的评价,本地人只用一个字:虎!这既有对他们四肢发达大脑简单的鄙视,也有对于他们武力强悍的深深惧怕。
在武斗年代,彪悍的西铁城厂造反派“反到底”一夜之间研制土炮成功,十几辆卡车挂着土炮,上膛自产的炮弹,浩浩荡荡一路向城内杀来,预备炮打城内的走资派。头一辆炮车挂着巨大喇叭开道,震天的国际歌广播响彻城区:“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城内食品厂一派的“永捍红旗团”被吓得望风披靡,自动解散,丢了一地的冷兵器,菜刀锅铲大马勺。
就这样,西铁城炮手们失望地缴获了一堆厨具,内心满是遗憾:战斗还没打响,敌人怎么就自动解散了呢?这是武器的批判还是批判的武器?西铁城炮车队没来得及抖威风,当然不甘心收兵,干脆就绕着城市环路示威游行一圈,最后停在铁城水库的岸边,对着天空,咣咣咣空放了十炮,据说是对十月革命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的深深致敬。
据说西铁城厂有个更虎的兄弟厂,大三线搬迁去了重庆,直接把土炮工艺升级为大炮,曾以炮打长江封锁嘉陵江而名震全国,载入文革的武斗史册。
#####正式进入九十年代往事,修改题目格式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