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子弟校,那年未曾燃尽的花火 > 二.西铁城厂 2
    小满和夏雷的友谊起点是在冬夜的家属区旱厕,这听上去很像屎壳郎兄弟的江湖相逢。

    他俩都出生于八十年代初的西铁城职工医院,那时西铁城厂已经搬迁到西郊十几年,他们是工厂的第三代子弟。职工医院每年都接生了二百个多个孩子,这些孩子都注定是子弟中小学同一届同学。小满出生那天正是小满节气,干脆就直接叫小满了。夏雷出生在一场雷阵雨之后,接生的大夫着急下班回家看《虾球传》,一手抖就把夏雷的脐带剪短了,扣结打的有点儿勉强。

    整个厂区上万职工和家属,都局促在方圆十里之内,人的一辈子可以不用走出厂区。小城市所有的社会功能,在西铁城厂里都有,除了人生最后一站的殡仪馆。厂区重叠着这些人几乎半生的集体生活轨迹。每天朝阳升起,各家大人离开生活区,去生产区上班,那里有预制车间,硝化车间,混成车间,机械分厂,大集体劳动服务公司。在同质化的集体生活中,每个人都面目模糊,有些人甚至在一个工种岗位上就干了一辈子。那时父辈们上下班的自行车流有如潮汐,每个自行车车把上都挂着同样的灰蓝色塑胶提兜,兜子的正面都印着白描勾勒的天安门图案和北京两个字,兜子里面装的都是千篇一律的铝制饭盒,唯一不同的是,有的人用手帕包饭盒,有的人用纱布。

    西铁城厂有四个子弟小学和一个子弟中学。第一家属区对应子弟一小,第二家属区对应子弟二校,如此类推。四个小学的毕业生只要不聋不哑,都将升学到到子弟初中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子弟们是刚刚一批批升井的煤块,经历了初中三年的履带传送,送到了中考这一轮正式分拣洗煤,中考筛掉了不适合燃烧的矸石杂质,剩下合格的煤块升入高中,其中优质的精煤会考上大学,普通的煤块高中毕业后直达子弟技校,工厂是巨大燃烧的炉膛,每年都等待这些产业工人作为新煤的输入,维系燃烧几十年不熄的产业火焰。

    小满和夏雷家住第一家属区,是厂区唯一的纯工人区,小区里没有一个科长,也没有医生和工程师。子弟一校都是纯粹的工人子弟,他们从小的玩具除了弹弓烟盒,就是扳手螺母螺丝刀。每逢六一儿童节,四个子弟小学一起开运动会,其他小学的孩子们带的是折叠板凳或者小马扎,而子弟一校的孩子们屁股下面坐的全是木质的电缆轴。

    夏雷和小满记忆中的第一家属区,中轴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柏油马路,路两边尽是苏式大闷顶的三层职工住宅楼,楼房之间是胡搭乱建的地震棚和仓房。每家仓房里都有废旧手册和塑料桶,废旧手册是企业保密手册,化学战民兵手册,防核打击手册。塑料桶是各种各样的试剂和酸液,硝酸,盐酸,硫酸,信那水。五十多栋住宅楼被马路分为路北和路南两大块,小区的顽童们自然而然分成两派,各自号称北少林和南少林。两边的少林都有所谓大雄宝殿,北少林的宝殿是一个破败废弃的土坯仓房,窗框上钉的塑料布在北风里簌簌扑响,铁皮门上扭扭歪歪写着一行粉笔字“少林正宗”,旁边是一行小字“我爱王小滨”;南少林的大雄宝殿是一个常年锁门的失修泵房,泵房墙根下是一片泛白的尿渍,屋顶防水的油毡纸早被小孩们撕得光光不剩。

    第一个去撕油毡纸的顽童是小满,不到半个冬天,他就撕光了老泵房顶的一大片。

    当时还没有水洗的公厕,更没有家庭厕所。几栋楼房居民公用一个旱厕,每逢冬夜蹲坑,朔风四起冻屁股。每次去厕所的路上,小满先从泵房屋檐撕下一块油毡纸,进了厕所先点燃,再扔进茅坑深处,最后才解开裤子,屁股迎着火光上升的热气,慢慢的大解。油毡纸的火苗抗风不易灭,但是冒黑烟,小满倒不在乎屁股被熏黑,冬夜里,什么体面都不如温暖。当然一旦火苗太盛,就会烤得屁股如坐针毡。小满摸索总结了一下,手掌大小的油毡纸就正好,过犹不及。

    那是一九八九年的三九寒冬,小满发现老泵房顶的油毡纸越来越少,肯定是其他人也在撕。有一晚他半夜闹肚子,小跑着上厕所,远远看见厕所里面火光摇曳,心下猜到有人正在烧油毡纸。

    进了旱厕,小满看见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正在提裤子系腰带,他看到小满手上的油毡纸也是一怔。深夜厕所狭路相逢,小满盘问:“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男孩也不回答,反问,“你是谁?我为啥要认识你?”小满骄傲地说,“我可是南少林的住持,你是哪来的?”男孩回答,“我是从老厂新搬来的。”小满说,“难怪我从来没见过你,我家在26栋。”男孩说,“我家在35栋”。小满问,“你叫啥名字?几年级?”男孩说,“我叫夏雷,转学过来三年级。”

    小满看了看茅坑里燃烧未尽的油毡纸,问,“油毡纸是从老泵房上撕下来的么?“

    夏雷点头说是。

    “撕那么大块?太浪费了,火苗那么大,屁股都能烤熟!像我这么大的正好”。小满指点说,比划了一下手掌大小。

    夏雷佩服地点点头,他刚刚被烤得半蹲马步。

    小满把手中的油毡纸点着,扔进茅坑,跟夏雷说:“你赶紧走吧,你在这儿我拉不出来”。

    夏雷点点头走出厕所,又折回来问小满,“我明天能找你玩么?”

    “你有啥玩的?“小满蹲着正在运气排泄,不耐烦地问。

    “我有单腿驴冰车。”夏雷说。

    小满答应,“那你明天来找我吧”。

    夏雷又继续问,“我兜里有酸三色糖,你要不?”

    小满想了想,伸出手说,“要!”

    夏雷从裤兜里掏出两颗酸三色糖,递给小满,然后拎着手电筒走了,一边走一边哼:“一九八九年,我学会了开汽车,上坡下坡压轧死了一百多,警察来追我,我逃进了女厕所…”

    剩下小满一个人蹲坑,他接着夏雷的断句哼着:“厕所没开灯,我掉进了粑粑坑,我和粑粑作斗争,差点一下牺了牲。”哼哼完,小满忽然心想万一自己牺牲前还没吃完手心里的酸三色,可就太亏了,于是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在寒冷的冬夜厕所,小满蹲着含糖,空气骚臭,嘴里甜蜜,屁股温暖。

    #####八十年代国营大厂风物,修改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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