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的船队在勃海漂游了一天一夜,又回到饶安以东的岸滩。
晨光普照,艅艎靠岸,六只海豚浮在海中“咿咿”叫着摆动大鳍,像是在和婷婷道别。婷婷也挥了挥手,爽朗的喊道:“后会有期!”
众人陆续下船,武士们迅速的整队。
婷婷在沙滩上捡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彩色贝壳,还捡到一个拳头一般大的白色珊瑚球。她双手捧着珊瑚球,眼睛里闪烁点点星芒,笑吟吟的道:“有趣有趣,我要把这朵珊瑚放在家中的卧房里!”
白起抚着她肩膀,温然道:“好,我再雕个木头底座。”
姬职呵呵笑道:“白色珊瑚虽不是贵重品种,但长成此拳头形状的却也不多见,想必是海若神君赠给大良造夫人的礼物也!”
嬴稷斜目眄视姬职,道:“果真如此的话,那海若也未免太吝啬了。谁不知海中珍宝无数?海若应该送给小仙女五彩海珠才是。”
姬职笑道:“五彩海珠,寡人已为秦王备下了。”
众人返回饶安城,嬴稷与部众又在城中住了两日。燕王姬职仍是热情款待,并送给嬴稷一行许多五彩海珠、五彩水玉、红珊瑚等宝物,其中最珍贵的当属五尺高的红珊瑚树。嬴稷留下一箱蓝田玉器、一箱昆仑玉器、两匹义渠宝驹,作为回礼。
两日后,嬴稷辞别姬职,与部众前往胡伤驻守的陶邑。
这一路上,车马队经过的城邑、村落已尽皆被燕军占领。燕军受乐毅指令,未有驱赶或屠杀各地的齐人百姓,但齐人忠义高节、爱国情切,并不领燕军的情,时常有成群结队的壮士与燕军发生冲突。燕军是严整的军队,而齐人壮士仅是散兵游勇,战力差距悬殊,因此齐人壮丁伤亡颇重,他们的妻儿家眷无不哀哭连连。
婷婷听着这些凄惨的哭声,心底甚悲。
白起紧握她的皓腕,柔声宽慰道:“婷婷勿要多想。”
婷婷叹了口气,低语道:“国破家亡,齐人洵是可怜。”
魏冉笑道:“齐国强盛之时,曾多番侵略其他国家,那些国家的百姓也饱受了战祸之苦,就和现在的齐人一样。”
婷婷沉默着。
魏冉继续说道:“这是倚强凌弱的年岁,弱国的国民免不了遭受欺侮。唯有身在强国,得明君庇佑、雄师守御,百姓方可安俗乐业。”
婷婷轻轻点了点头,道:“齐国原先也是个强国,万没想到这么快就由盛转衰了。”
这天晚上,嬴稷与部众们在一座小县城的驿舍投宿,酉时许,一员探马报来一个消息,称齐王田地被相国淖齿害死了。那探马说道:“淖齿在莒城行宫里擒拿了齐王,将齐王五花大绑的押到宫门外,当众大肆辱骂,而后抽了齐王的腿筋,把齐王吊在宫墙上示众,齐王捱了一夜的剧痛,于第二天清早气绝身亡。”
嬴稷和魏冉听罢此言,俱是吃了一惊!他俩虽早就猜着淖齿用心险恶、会加害田地,却从不曾料到淖齿的手段竟如此残忍!
嬴稷的脸色很难看,他与田地同为大国国君、华夏雄主,平日虽明争暗斗的互相较劲,却也不乏惺惺相惜的情怀,此刻他知悉田地惨死,心中又是怜悯、又是忧惧,问那探马道:“当时莒城里没有人勤王护驾吗?城民们都眼睁睁瞅着淖齿那厮虐待他们的君上?”
那探子道:“回大王,据说莒城城民都极力反对淖齿的暴行,更有多位义士设法营救齐王,但均被淖齿统领的楚军镇压了。”
嬴稷点一点头,沉吟道:“善,善……总算莒城城民尚有忠君之心……”
是晚,齐王田地的死讯在这座小县城内传开,齐人百姓无不悲痛,整晚哭声不绝。
婷婷侧卧在白起的怀抱里,道:“那个淖齿,杀人也不给个痛快的,居然抽了齐王的腿筋,活活折磨死齐王,真是太残暴了!”
白起搂着婷婷的娇躯,笑叹道:“唉,我原以为一番快活之后,你就能舒心惬意的乖乖睡觉了,没料到你又开始胡思乱想。”
婷婷的小手在白起腰间拧了一把,道:“喂!难道你不认为淖齿很残暴吗!”
白起道:“是很残暴,不过这毕竟也不是奇闻,不值得你费思。列国皆有酷刑,比如说腰斩,据说把人拦腰斩断后,人不会立即毙命,还能拖着半截残躯挣扎爬行,然后才死去,那也是很残暴的。”
婷婷起手在白起强健的胸肌上狠拍了两掌,嗔道:“大半夜的,你给我讲这什么‘拖着半截残躯挣扎爬行’!你是存心要我发恶梦吗!”
白起笑着将婷婷搂得更紧,道:“有我守护着你,你怎可能发恶梦?”
婷婷伸臂揽住白起颈脖,傲慢的道:“懒得和你叨叨,我睡觉了。”
白起温柔的吻了吻婷婷的额头,不再说话。
第二天天亮,众人出发,继续朝陶邑方向行进。小半日逾过,视野中已可望见陶邑的城楼。
便在这时,道路的前方传来兵刃敲击、人喧马嘶的声响。白起即刻令车马队停步,武士们纷纷戒备。
白起来到嬴稷的马车前,禀报道:“大王,前方有人械斗阻路,请大王示下,车队是另择道路、还是驱逐阻路之人?”
嬴稷道:“待寡人瞧瞧情势。”说着便走出车厢,站在车厢外眺望。
只见前方有蓝色的军旗飘展,正是一支燕国军队,人数不多,约一百人左右。与燕军搏斗的是二十余名布衣武士。
嬴稷两手叉腰,道:“八成是齐人又向燕军找茬了。”
是时,前方又传出孩童的啼哭声,凄厉钻心。原来那二十余名布衣武士还带了两辆马车,车帘被挥来划去的兵刃割破,露出几个妇人与孩童的身影。
“嚯!该不会是燕军在打劫齐国商旅吧?”蔡牧脱口而出道。
婷婷远远望着惊慌无措的妇孺,心下颇是悲悯,脸上也尽是焦虑的情状。
白起暗忖:“倘若婷婷飞去救人,我便立即跟过去,我绝不能让婷婷遇到一丝一毫的危险。”
嬴稷思索了须臾,道:“白卿家,你带些武士去制服那两队人,教他们让开道。我大秦目下与燕国交好,你给燕军多留些活路。”
白起抱拳道:“谨诺。”遂提戟策马,领着二十名武士冲向械斗的人群。
婷婷自然跟在白起身旁,墨宇和赤烨撞开人丛,径直朝着一辆战车驰去,那战车上立着一名燕军军士,穿戴最为英武,正是这支燕军百人队的百夫长。
婷婷眼角余光瞥到一位布衣武士,这布衣武士的兵刃是一柄金灿灿的黄铜长剑,剑招凌厉。婷婷道:“这长剑和剑法,我似乎在哪儿见过……”
这名布衣武士也看到了白起和婷婷,当下惊呼道:“白将军!小侠女……夫人!”
他便是齐人蒙骜,八年前赴秦国游历,在去往雍城的路上,与白起夫妇曾有一面之缘。
白起夫妇冲向燕军百夫长,那百夫长吓得立刻指示御者驱车逃跑,但是寻常战车的速度焉能比得过义渠宝驹的跑速?白起追将上来,长戟一送,戟柄“砰”的敲在百夫长肩头,百夫长“哇呀”一声大嚎,再也不敢动弹,脸孔、后背冷汗直冒,御者急忙勒马停车。
近旁的十余燕军士卒亦是惧骇,战战兢兢的擎着长戈,既想援助那百夫长,却又不敢上前挑战白起。
婷婷“飕”的掷出一柄双刃戟,双刃戟凌空旋转,戟刃“砰砰砰砰”斩断那十余燕军士卒手里的长戈,燕军士卒们大叫着四散跑开。
嬴稷站在马车上用力鼓掌,高声喝彩道:“好!小仙女好身手!”
其时王陵、蹇百里等秦国武士也制服了一些燕军士卒,蒙骜与众布衣武士围到了两辆马车周边。
械斗停止,白起把燕军百夫长押到秦王嬴稷的马车前。嬴稷道:“素闻燕国乐毅将军治军有方,怎的今日却让寡人撞见燕军袭击布衣商旅?”
那燕军百夫长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答道:“回秦王……那些齐人是从莒城来的……莒城内的楚军捎来消息,称那些武士企图对燕军不利……所以在下才受命拘捕他们……”
嬴稷唇角一撇,道:“呵!你们竟然相信楚人之言!”
那百夫长道:“我军与齐人在莒城和即墨僵持,实也顾忌齐人会使出阴谋诡计暗算我军。”
嬴稷微微生笑:“也有些道理。”顿了一顿,又道:“你等今日且先回去,莫再为难那些齐人。倘使你的长官有所责问,你便据实直言,说是寡人出手干预了。”
那百夫长心里明白,如果自己此时不就坡下驴,那么这支燕军百人队恐怕今日就得全数葬送在秦人手里。于是他朝嬴稷深深一揖,感谢了嬴稷的好意,便领着人马返回燕军营地。
燕军离去后,蒙骜与众布衣武士来向嬴稷致谢,又向白起夫妇致谢。蒙骜提及八年前之事,婷婷渐渐回忆起来,笑道:“当年的蒙少侠如今已是蒙大侠了!这些年你过得可好么?”
听此一问,蒙骜的眼圈骤然红胀,悲声道:“我们蒙家是遭了祸了!唉!”
婷婷吓了一跳,双手轻捂丹唇,怯生生的道:“抱歉,我说错话了。”
白起揉抚婷婷的玉肩,道:“你又不晓得别人家里的经历,随口一句问候,何错之有。”
嬴稷问蒙骜道:“不知壮士将往何处去?”
蒙骜喟然道:“国破家亡,在下当真不知何去何从。”
嬴稷微笑道:“你的随从在械斗中受了伤,需要医治,你们就先跟着寡人去陶邑休整,然后再做打算,如何?”
蒙骜欣喜,躬身作揖道:“多谢秦王仁义施援!”
午时许,众人抵达陶邑,秦军大开城门相迎。
胡伤早已整理好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宅,供秦王住宿,庖厨也备好了酒菜。
用罢午饭,嬴稷召见蒙骜,询问道:“壮士,你自莒城而来,可知齐王田地亡故的详情?”
蒙骜低下头,双手握拢成拳,青筋凸显,道:“先王罹难,在下亲眼目睹,而在下全家所遇之惨祸,亦是与先王之死相关!”
嬴稷诧讶道:“哦?”
蒙骜眼眶俱湿,沉沉的长叹一声。
魏冉道:“壮士若信任大秦,不妨将你的遭遇说于我们大王听,兴许我们可以帮助壮士一家。”
嬴稷点头道:“不错,寡人愿闻其详。”
蒙骜又叹了一声,说道:“齐地蒙氏,族中男子世代从军,在下与父亲、兄长本来皆是齐国的将官,只因在苏秦遇刺一案中受到牵连,在下全家虽得以留住性命,却是从此没了官爵,家族也被逐出了国都临淄。”
嬴稷道:“恩,此事寡人在咸阳亦有耳闻,苏秦死后,齐王确实严办了涉事人员。”
蒙骜道:“在下全家离开临淄后,就迁入莒城居住,后来五国联军伐齐,先王守不住国都,也辗转来到了莒城,偏巧楚国那时又派来了援军。跟随先王的齐国臣僚皆是不信任楚军的,奈何先王一意孤行,仍是拜楚将淖齿为相。莒城内不乏能人贤士,大家秉持着忠君护国之心,多方奔走探查,发现了楚军勾结燕军的蛛丝马迹,并向先王告发,可惜先王并未警戒,倒是楚人做贼心虚、气急败坏了。”
嬴稷俊眉稍拢,道:“所以淖齿就率先下手杀了齐王?”
蒙骜点头,道:“当日楚人押着先王在行宫外受刑,莒城城民无不激愤抗议,在下与父兄集结了家族中的勇士和门客,准备拼死营救君上。家父心知此举凶险非常,因此事先已安排家中的女眷幼童出城。”
嬴稷唏嘘道:“但是你们终究寡不敌众,没能救得了田地。”
蒙骜眼角流下泪水,怫然道:“本来以我们的勇武,加上莒城内齐国军民的响应,还是有望救出先王的。可是,可是那淖齿身边有一个妖妇!那妖妇放出许多毒蛇、毒鼠,咬伤了在下的父兄和其他多位勇士!寻常刀剑伤痛,我们都能忍得住,可这蛇毒、鼠毒着实诡异得紧,大家中毒后完全丧失了力气,只能任由楚人屠戮!”
他讲到这里,嬴稷和魏冉均是惊骇,两人面面相觑。
蒙骜接着说道:“当时中毒之人越来越多,营救先王是绝无可能了,家父见在下尚未中毒,便命令在下带着其余未中毒的弟兄们逃离莒城。在下万万不同意舍弃父兄、独自逃生,可家父却央告在下务必保护家族的血脉,来日为先王及死去的义士们报仇,在下便被三名侍从拖出了人群,一路逃出莒城。”话至此处,他已满脸泪水。
魏冉慨然道:“蒙老英雄用心良苦也!”
蒙骜向嬴稷拜了一拜,道:“今日追击在下的燕军,便是受了楚人嗾使,欲将在下与家眷部众赶尽杀绝,幸亏秦王出手相助,在下与家眷部众方得以保住性命,在下感激不尽!”
嬴稷笑容清朗,道:“寡人举手之劳而已。”心中暗忖:“我出手相助,纯是为了让小仙女舒心罢了,不料竟而救助了一位将才!”
只听魏冉对蒙骜说道:“壮士的君上与亲友相继遇难,虽是种种因由所致,但罪魁祸首却是那卑鄙无耻的楚人。蒙老英雄要壮士报仇,壮士可有对付楚人的法子?”
蒙骜摇一摇头,道:“燕军占了齐国数十座城邑,淮水以北的土地又被楚人霸占,在下想在各地召集勇士、组成军队抗击楚军,实是难于登天。在下也想过投奔即墨,然而即墨被燕军重重包围,在下又如何进得去城里?”
魏冉道:“即墨守军须抵御燕军,那是腾不出手对战楚军的。”
蒙骜叹道:“穰侯所言极是。”
魏冉微微而笑,道:“壮士可愿意加入我们大秦的军队?壮士若成为秦军的一员,他日我军讨伐楚国,壮士即可斩杀楚军,为齐王和亲友报仇雪恨。”
蒙骜双眼一亮。他正苦恼于自己势单力薄、复仇无门,魏冉这一提议,无疑是给他指明了一条复仇的通途,他立即叩拜嬴稷,郑重的道:“若秦王不嫌在下才庸,在下愿为秦王效力!”
嬴稷龙颜大悦,笑道:“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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