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衣从前根本不会包饺子,在没有遇到贺弥章之前,她还是顾家众星捧月的二小姐,可曾有过要省吃俭用去买粗茶叶的日子?
顾家是鸿儒之家,讲经设坛于朝堂之外,却依旧有不少皇亲国戚世家子弟来此求学。
那时,贺弥章还没有取字,他还是贺初,还是那个在她顾家枣园里打枣的少年。
那日春光正好,枣园飘香,绿叶芳菲,星点枣红点缀其中。
那日她沐着春风,瞅着树下用竹竿打枣的少年问:
“喂,小孩儿,这枣甜吗?”
那时她真的只是想问一问这枣是不是甜的,那时的贺弥章真的只是一个打枣的少年。
那时的小孩儿还没有她高,从手臂上挎着的篮子里挑了一颗最红的给她,腼腆羞赧地笑着:
“那姐姐你尝尝。”
灵衣咬了一口,点了点头,抿了抿嘴,嗯,果然很甜。
那小孩儿颇为自豪跟她讲,说我知道这片枣园里哪棵树上的枣嘴甜,你以后想吃就找我。
灵衣笑了笑,这明明是她家的枣园,怎么他什么都知道呢?
她摘下头上戴着的刚刚编好的花环扔给了他:
“这个是答礼,等以后我想吃枣了,我就来找你啊,小孩儿!”
那小孩儿应了一声,瞅着灵衣渐渐飘远的身影,他似乎想起来什么:
“喂,我不是小孩儿,我叫贺初。”
贺初,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初。
那个时候的贺弥章长的很小,后来才知道,这个她一直叫小孩儿的孩子明明比她还大了一岁……
再后来,灵衣长着长着就不长了,贺弥章倒是长的很快,初见那年他十三岁,比灵衣矮了两寸,到如今,他可是比灵衣高了五六寸有余。
灵衣习惯把他护着身后,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可是当她蓦然回首时,身后的贺弥章早就不需要她的庇佑,甚至说他完全可以独当一面,只是不会再去像灵衣保护他一样去保护灵衣而已。
人心是容易冷的,灵衣也是这样,肉体凡胎的俗物,谁的心境也不比谁高妙多少,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仅此而已。
她与贺弥章,熬过了十二年的风霜雨雪,等到那个男人登上至高无上的位子之后,灵衣恍然间察觉,她已经老了。
贺弥章今年二十有八,正是一个男子的青壮年时,可她已经二十七了,这个年纪对于女人来说,应该是孩子都能满街跑的时候了……
她也曾经幻想着和贺弥章有一个孩子,只是后来伤了身子,怎么都怀不上,贺弥章起初为了这事儿十分懊恼,说我会一辈子都对你好……
然而连一个用以维系感情的孩子都没有,他们之间的情意再深,也会随着岁月的打磨而变得浅薄。
想想也好,若是她生了个孩子,无名无份的,也怪叫人头疼。
自己现在孑然一身,最大的幸事也许就是不会连累他人了。
夜里灵衣睡的并不踏实,琉璃榻本就窄小,将将容得下她侧躺,翻个身都怕会掉下去。
从前夜里,破蔽的小屋子里只有一张旧床板,贺弥章都会提前暖好了被窝再让她睡进去,自己则爬到枯草堆的角落里靠墙浅眠,后来的灵衣是在忍不住,就把他也拉进了那小小的床上。
二人钻在同一个被窝里,灵衣枕着他的手,那样的一个又一个夜里,睡的安稳踏实。
如今高堂沃枕,却犹觉凄凉。
她肺里灌不得半点冷气儿,身上一把骨头像是有刀子在往缝隙里钻一样疼,漆黑的夜里,她睁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屋子里一惯只留一盏长明灯,在墙壁上投出暖黄的光晕,那是贺弥章送她的一盏琉璃罩子的提灯,当初明亮的很,如今微弱的火苗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日渐式微。
灵衣伸出手去够那盏搁置在架子上的灯,她把这灯宝贵得很,留了有十年了,几次命都要没了却依旧要抱着这盏灯,因为她怕,怕自己死了不提着灯,黄泉路太黑,贺弥章会找不到她。
其实想想,怎么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会走在贺弥章前头呢?
她已然支起了半个身子,摇摇晃晃的,似秋风里的蝉翼一般弱不禁风,指尖辅一碰到那盏灯被灼得滚烫的琉璃灯壁,撑着身子的手脱了力,整个人都从榻上翻了下去。
随着一阵碎片声响,屋子里最后一点星星之火,灭了……
心柳第二日进来的时候,便看见她倒在地上,枕着手臂,对着地上早已碎的不成样子的灯发呆。她已经尽力去拼凑了,可是怎么也拼不好。指尖儿上还带着凝固的血迹,许是那碎片划破的。
那灯是琉璃罩子的,碎得厉害,怎么也粘不回去了。
心柳把灵衣扶起来,却听见自家主子跟个小孩儿闹脾气一样哭到:
“我的灯没了……”
我的他也没了。
地上呛了一滩血,血色暗红,心柳看着灵衣把碎了的灯装进木匣子里,十分不舍地摩挲着,最后才将它锁进了柜子里。
等到心柳给她指尖儿上药时,瞅着那双带着许多细细碎碎伤把的手,不禁惋惜道:
“这手,从前一定很好看,只是可惜了,大人您怎的就不知爱惜自己呢?”
灵衣笑了笑,瞅了瞅自己的手:
“我这双手,也是曾泼墨抓筝过的,只是后来伤了一次,就怎么也不如之前灵巧了。”
现在想想,贺弥章真的把她生命里太多的美好都带走了。留下一个不甚讨喜的顾灵衣,他又嫌弃了……
上好了药,灵衣又极乖巧的忍着腹里的呕劲儿把药喝的一干二净,还吃了两颗甜蜜饯儿,之后软磨硬泡着心柳去和面拌馅儿,说她想包饺子了。
今日是冬至,按理说过去十二年的冬至,贺弥章都会来和她一起吃饺子。
从前苦得只有一碗,两个人你一个我一个,却吃的腹里心里都是饱暖的……
灵衣亲自下厨的时候不多,厨房里的烟火气呛得她泛恶心,尤其是看到心柳和好的肉馅儿,更加倒人胃口。
可她还是撑着给贺弥章包饺子,并且往里面包了不少铜钱儿,生怕贺弥章吃不到这个福气。
一碗十二个,正应着他们这十二年,在煮好的沸水里滚上一遭,心柳看着锅,怎么都不肯再让她在这里头烟熏火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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